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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像一块被流水经年累月冲刷的石头,未虽然依旧沉默、依旧麻木,但他那被无数死亡和痛苦磨砺得近乎本能的感觉,还是让他逐渐摸清了加仑这座城市混乱表皮下的、粗糙而实用的生存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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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业区 │ 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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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业区 │ 黑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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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因至上酒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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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方向)
这座城市,乍一看毫无章法,各种低矮歪斜的建筑、突兀耸起的金属结构、以及散发着不同气味和噪音的区域胡乱地拼接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机械造物。但看得久了,未发现,它大体上可以被粗暴地划分为两种核心地带,以及围绕着这两种核心形成的混合区域。
一边是商业—教堂的结合体。这并非指教堂本身在做买卖,而是指以教堂及其影响力为核心,辐射开的一片相对“有序”的区域。另一边则是商业—黑市的纠缠。这里的商业更加赤裸,与地下世界的规则紧密相连。
那个让他吃过无数次苦头的狼耳男子雷蒙德,其盘踞的基因至上酒馆,位置很微妙。它并不在加仑城官方认定的护罩边界之内,而是孤零零地杵在边界线之外,那片风雪与城市喧嚣交界的缓冲带上。然而,它却又同时与城内左右两边的势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未隐约感觉到,那片区域似乎由某种更具组织性的□□力量管辖,许多不那么上台面但又需要一定客流和秩序的商户都聚集在那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法外之地的集市。雷蒙德在那里,更像是一个地头蛇。
而他目前栖身的、怀沙所在的地下俱乐部,则位于城市地图的右下角,一片典型的、深入黑市腹地的区域。未后来才慢慢搞清楚,怀沙并非这个擂台的主理人,他只是一个权限相对高一些的小组长,负责管理像未这样的沙包,安排日常的表演和部分真对抗赛,以及处理一些相关的杂务。这个俱乐部,只是庞大黑市体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教堂,那座让他感到生理不适的大寂静教堂,则占据了城市右上方的区域。并非教堂本身的建筑群有多么庞大到覆盖整个区域,而是指越过外围那些属于平民或低级信徒的杂乱建筑后,内部的核心区域是专属于神职人员和更高阶信徒的居住和活动空间。那里对于未这样的“排斥体”来说,是一道无形的禁区。
通过一次次被动或主动的探索,未发现,如果他想相对安全地在这座城市里移动,最好的活动范围就是黑市的边缘地带,以及靠近教堂势力范围的外围区域。
在黑市这边,他逐渐理解了更多规则。他参与的那个血腥擂台,官方名称其实就是简单粗暴的“擂台日结”。未一开始在心里将其称为“虐待日结”,觉得这更符合实质。但后来,或许是麻木了,或许是为了在心理上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他也慢慢跟着怀沙和其他人的说法,称之为“擂台日结”了。
他们支付给他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硬币,被称为“信用点”。未观察到,这种信用点似乎在整个加仑城都在流通。他猜测,这玩意儿可能是通过左边那条相对正规些的商业链,教会和黑市本身共同维持流转,从而达到与教会经济体系某种微妙平衡的货币。因为他曾远远看到过几个穿着神职人员长袍的人,腰间也挂着鼓囊囊的钱袋,里面传来的硬币碰撞声,和他辛苦挨打换来的信用点声音几乎一样。这让他模糊地意识到,这座城市的表层与底层,在经济的血脉上是相通的。
他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最初他走在街上,尤其是那些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的大路上时,总是提心吊胆,害怕被盘查、被驱逐,或者遭遇无端的暴力。但很快他意识到,除了心理上的紧张,他走在某些特定的大路上时,身体会产生一种熟悉的头晕和恶心感,症状与他试图靠近教堂本体时一模一样,只是程度稍轻。
这个发现让他得出了一个推测:那些让他产生不适反应的大路和区域,本质上都属于教堂“秩序力场”的覆盖范围。在这种范围内,城市守卫的巡逻会更频繁,当街发生的暴力事件会少很多(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维持着一种压抑的安全。而那些让他感觉正常、不会头晕的地方,则不属于教会的直接保护范围,但那里也并非无法无天,而是遵循着黑市或其他地下势力自己的、更加赤裸和残酷的规则。
教会的具体规则未不清楚,他也难以去弄懂,那力场本身就让他望而却步。但黑市的规则,他通过血肉的教训摸到了一些门道:在这里,只要你肯豁得出去——无论是豁出命去挨打,还是豁出尊严去做那些不堪的工作,并且善于察言观色,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知道什么时候该装死,什么时候该拼命,那么获取信用点的途径就会多一些,生存的概率也会大一点。
他也明白了自己初来乍到时,为何会遭遇那么多无缘无故的恶意:是因为他没有上交保护费。在这片区域活动,无论是摆摊、乞讨、还是像他之前那样试图小偷小摸,都需要向掌控这片区域的地下势力缴纳一定的费用,以获得默许的存在权。他当初身无分文,自然成了人人可以踩上一脚的“非法滞留者”。而现在,怀沙替他交了这笔钱,因为他现在算是怀沙的人。这层脆弱的关系,像一张薄薄的油纸,暂时遮挡了一部分直接泼向他的恶意,但也将他更紧地绑在了怀沙这条船上。
加仑城还有另一个显著特点:很多真正的业务都发生在地下。他所在的地下擂台只是其中之一。他还听说过,有地下的交易中心,专门买卖一些来路不明或违禁的物品;有地下的信息贩子,出售各种秘密和情报;甚至……还有疑似与器官贩卖、人口转运相关的、更加黑暗的地下行业。每当听到这些模糊的传闻,未都会立刻强迫自己停止思考,不敢细想。那是一片他绝对不想、也没有能力涉足的深渊。光是活着,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运气。
最后,是关于货币的另一个发现。他偶尔会听到怀沙在谈生意,或者对着某个通讯器说话时,会提到一个词——“茉币”。从语境判断,这似乎是一种不同于信用点的货币。未偷偷观察过,有时候某些看起来更大桩、或者更隐秘的委托,交易双方会直接使用茉币来结算,而且提起这种货币时,那些人的语气会不自觉地带上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是更郑重,或者说,更有面子。
未猜测,这个茉币应该比信用点更值钱,或者更保值,可能是用于更大额交易,或者在某些更高层面的圈子内流通的硬通货。信用点是他这种底层挣扎者用来购买食物、支付呼吸税、勉强维系生存的血汗钱,而茉币,则属于另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他依旧拿着他的信用点,计算着如何用最少的硬币换取最多的热量,如何在下一次呼吸税到期前凑够数目。茉币的世界离他太远,就像教堂尖顶上那片被护罩扭曲的天空,看得见,却永远触碰不到,也与他每日在泥泞中的挣扎无关。
……
冰冷的现实如同擂台上对手沉重的拳头,一次次砸在未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却终究无法彻底湮灭那点可悲的清醒。他意识到,在这座名为加仑的城市,尤其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擂台,有些鸿沟,并非依靠忍耐和练习就能跨越。
他观察过,那些能轻易将他击倒的对手,身上或多或少都萦绕着某种非自然的能量波动——那是魔法的痕迹。或许只是最粗浅的力量增幅,或许是一瞬间的速度爆发,甚至可能是某种干扰感知的微弱伎俩。在这没有规则,或者说规则就是“没有规则”的擂台上,这一点点的优势,就足以形成碾压。未的身体,哪怕锻炼到极限,也只是凡胎□□,如何能与那些超自然的力量抗衡?他可以想办法弄点劣质的武器,一把铁皮短刀,一根嵌着钉子的木棍,但这改变不了本质。如果一直赢不了,就无法获得额外的奖金,仅靠基础的“出场费”,他永远无法攒下信用点。
怀沙确实罩着他,替他缴纳了呼吸税和这片区域的保护费,但这并非无偿。每一场擂台下来,未那微薄的收入都会被怀沙以各种名目扣除——保护费、管理费、场地损耗费、呼吸税预扣……林林总总,最后能落到未手里的,往往只剩下五个信用点左右。这五个信用点,通常只能换取一小袋提供基础热量的合成蛋白块。他需要这个,因为怀沙提供的食物仅仅能让他维持在不饿死的边缘,而擂台带来的伤痛,怀沙是从不管治疗的。他必须为自己预留一点购买最廉价止血粉或镇痛剂的可能性。所以,信用点在手中停留的时间,短暂得如同擂台上他短暂的“抵抗”。
他也曾尝试寻找其他出路。地下赌场?那里需要本钱,而他连一个信用点的赌资都掏不出,况且那里龙蛇混杂,陷阱远比机会多。违禁品交易?那需要门路和胆量,他这种毫无背景、连魔法都不会的返祖者,进去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下。唯一能进去的,只剩下那些灯光暖昧的场所了。在那里,他至少能作为商品被摆上货架,尽管大多数时候,无人问津。
偶尔有客人点他,也多半是带着一种猎奇的心态,想看看这个毫无能量波动、被称为“返祖崽子”的存在,与那些经过义体改造或拥有微弱魔法的同类有何不同。未并不将这些行为视为胁迫,在他的认知里,这只是一种交换,用身体去换取生存所需的资源,与在擂台上挨打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可能……更轻松一些?他曾模糊地记得,在博士的实验室里,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博士也会对他做类似的事情,那些事情似乎……并不总是伴随着痛苦,有时甚至会带来一些难以言喻的、生理上的反应。博士称之为“观察神经内分泌系统对特定刺激的非创伤性反馈”。
于是,未将一丝微弱的希望寄托于此。他想,如果运气好,遇到慷慨的客人,在交易过程中直接多给他一些信用点,避开场所的抽成再加上怀沙的名头,至少能保证他不会在这里被额外欺凌,或许他能多弄到一点钱。如果有客人愿意带他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只是暂时的,处境也可能比被直接卖到某个未知的黑矿或成为器官供体要好得多。那样,他或许就能获得第一笔真正的资金,哪怕少得可怜。
他知道这概率渺茫得如同中彩票。他的点单率低得可怜,来的客人也大多口味独特,并非为了尋常的慰藉。但他还是去了,抱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心。
然而,当他真正再次踏入那些场所,褪去衣物,将自己呈现在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带着某种施虐欲的目光下时,他很快发现了一个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在擂台上的时候,他固然没有尊严,但那痛苦是直接的、粗暴的,来自于外部的击打。他可以蜷缩起来,用麻木去包裹核心,将意识抽离。但在这里,他需要配合。他需要做出反应,需要发出声音,需要调动起那些早已枯萎的情感神经,去模拟出一种他根本感受不到的愉悦或投入。
这种感觉,比擂台要难捱得多。
他记得第一次带着生死之誓进去时,那本诡异的书似乎对某个客人的粗暴行为产生了反应,书页猛地合拢,夹伤了对方的手指,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麻烦。自那以后,未每次去这些地方,都会提前将那本猩红的书册锁在俱乐部储藏室的小柜子里。没有了书的干扰,他努力地、按照自己理解的“正确方式”去配合。
但是,没有用。
真的一点愉悦的感觉都不存在。
博士实验室里那些模糊的、关于非创伤性刺激的记忆,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虚假。此刻的感受,只有一种深沉的、黏腻的厌恶,一种灵魂被强行剥离□□、又被塞回一具空洞躯壳的钝痛。这不仅是□□的折磨,更是对精神更深层次的凌迟。他感觉自己每次踏入这里,就好像把某种东西给随手扔掉了。那东西,或许比擂台上流失的尊严,还要贵重一些。
奇怪的是,当他越是强迫自己投入,越是努力表现出那种扭曲的配合时,有些原本态度尚可的客人,反而会在离开时,偷偷地、迅速地将一小把信用点塞到他手里,眼神中带着一种未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别的什么。而那些一看就吝啬或充满恶意的客人,给的钱反而会更少,甚至试图赖账。
这种微妙的反馈让他困惑,但现实是,靠着那极少数的、偷偷塞过来的小费,他竟然真的零零碎碎地攒下了一点钱。不多,可能去两三次这种被他内心标记为R交易的地方,才能偷偷攒下相当于一次擂台收入的信用点——大概十几个。
一次R交易,场所明面上支付给他这个档次的“员工”的报酬大约是十个信用点。然后,场所或中介会抽走六成左右,最终落到未手里的,只有四个。这四个信用点,和他擂台收入结余的那五个一样,几乎立刻就要被用于补充体力或处理轻伤,根本无法积攒。
但是,那偷偷塞过来的二十个信用点,如果藏得好,就完全属于他自己了。这二十个信用点,像黑暗中偶尔闪烁的、冰冷而微弱的磷火,指引着一条更加屈辱、却可能有效的路径。未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他只知道,在擂台的死循环和R交易的精神凌迟之间,他被迫选择了后者,作为他攫取那渺茫希望的、唯一看似可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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