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砸了个国舅爷

　　几户破败的农舍外，几只小鸡绕着篱巴啾啾地绕着圈，毛茸茸的颜色在日光下偏淡，透出几许盎然的生机。

　　奚云月拿了一根竹枝，看起来像是无聊拨弄着跳来跳去的小鸡，其实一直支着耳朵听屋里头的动静，那农舍穷得很，篱笆也舍不得修，破破烂烂的，某人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每一句都很清楚，想不入耳都不行。

　　“矿上的人名我都看过了，五十六个名字，还少了一位。”

　　“我知道你问的是哪个。”苍老的老汉点着旱烟，隔了许久才叹了口气，“他家只有一个九岁的弟弟，自他出了事，家里就没了生计，哎，也是可怜呐。”

　　“他人在哪。”

　　“就住在隔壁，右边那家。但我听说……”老汉把自己前阵子听说的事说出来，“他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县老爷，人被关了好久了，到现在也没放出来。”

　　奚云月不知不觉听入了神，透过破败的门板，看到里面的少年拧起眉，他今天换了一身行头，衣裳用金线织成，头戴玉冠，坐在矮小漏雨的屋子里格格不入，但眉宇之间是她从没见过的悲悯，她手里的竹枝半天没动一下，才听他问，“是何罪名？”

　　“哎，关个人罢了，哪有什么罪。”

　　老汉回，“总不至于是行乞的时候冲撞了他老人家吧。”要知道官是官，民是民，再大的民那也拗不过官啊。

　　他们这些在田里讨生活的，哪敢去触那样的楣头。

　　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裴忌拧起眉，像是有些不适，但强忍着没有退开，他从怀里拿了一包银子出来，要递给老汉。

　　老汉眼泪朦胧，“我不要，老汉没多大活头了，就是指望着有生之年还能找回我儿的尸骨，若是大人帮老汉完成心愿，老汉死也无憾了！”

　　裴忌的手伸在半空，不知道是要递出去，还是要收回来。

　　奚云月探过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觉得气氛沉闷得让人缩了缩脖子。

　　她逗弄的兴趣少了大半，虽听不大懂他们在说什么，可她直觉与那知府的私矿有关，她锁起眉，再度瞧去。

　　裴忌已经将银子收了，朝着她这边走来，他怀里不知道装了什么，鼓了起来，很有些引人注目。

　　“看什么！”

　　他过来瞥过来一眼，奚云月马上撤回视线，抓着竹枝戳小黄鸡的尾巴。

　　这时她手里的竹枝忽地被抢了，一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小男孩站她前头，怒气冲冲地看着她，“谁让你欺负阿黄的！”

　　阿，阿黄？

　　她无措地看向那几只小鸡，不知道哪只是阿黄，男孩把竹枝狠狠地掼在地上，过去把其中一只头有白毛的小鸡护在怀里。

　　这时里面的老汉听到声响，忽地激动起来，“玉堂，玉堂你回来了？”

　　他闷着喉咙应了声，这时裴忌已经走至身前，他衣袍华丽，与之格格不入，立刻让男孩升起警惕。

　　裴忌打量着他，“你哥叫玉何？”

　　玉堂抱着小鸡的手护得更紧，“你是谁，问这个干什么！”

　　是就好，裴忌叫了声靖川，一直蹲在房顶上的靖川直溜从上面滑下来。

　　裴忌拿出怀里的东西，展开来，是写着满满人名的一张纸，上面按了许多红手印，靖川握住男孩的手，以迅耳不疾掩耳之势把男孩的手印按在了上面，五十六个名字，就此圆满。

　　“你刚刚让我按了什么，你这个坏人，你和那帮人也是一伙的，想用几个臭钱打发我们！”

　　他哥矿上出事后，村里也来了一帮人趾高气扬的人，每家就赔了五两银子就算了结，还逼着他们签了什么文书。

　　他不要他们的臭钱，还被打了一顿！

　　再次看到这伙人，自然气得要命。

　　他追着裴忌骂，靖川一只手就把他擒住了，“不知好歹的小子，管住你的嘴！”

　　这时老汉连忙扶着门框出来解围，把男孩劝住。

　　他们出村时，日头正热着，村里又都是泥路，裴忌一身的行头很快就变得灰扑扑的，他正皱着眉头拍身上的浮灰，奚云月却频频往后看，原来是那个叫玉堂的男孩一直缀在后面。

　　裴忌掏出他收集了矿上失事的家属的陈情书，让靖川马上送到最近的许州。

　　那里有他的熟识，可以代理职权，过来接管县衙。

　　这里离许州一天路程，靖川快马加鞭，也能大半日赶个来回，他把东西放好，“放心吧爷，定然将事情办妥。”

　　交待了事情，却看到旁边没人了，他皱着眉看过去。

　　奚云月正在扯那小子的胳膊，“跟着我们做什么？”

　　没想到，方才还气呼呼的小子，这会儿却忽然跪下了，玉堂瘦脱了相的脸，只剩两个大眼睛泛着泪光，奚云月看着他，就像看自家以前养的小狗儿，她蹲下来平视。

　　一脸懵懂，“又没骂你，你跪什么。”

　　玉堂不光跪，他还要磕头，奚云月才十四岁的小姑娘，从来没被人磕过头，她生怕折寿，连忙把他的额头抵住。

　　这下子，他想磕下的头死活都下不来了，玉堂急得满头大汗。

　　奚云月道：“你不磕了我就放开。”

　　他拼命眨眼。

　　于是她松开手，玉堂也乖乖地爬起来，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矮一个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听说你们要帮我们讨回公道，你知道我哥被埋在哪儿了吗，告诉我在哪，我要去帮他收尸。”

　　“……这个我不知道。”

　　“胡说，你们肯定知道，二叔公说你们过来让我们按手印，就是为了找证据惩治那些狗官的，要是你们不知道矿洞在哪里，又怎么会找到村里来！”

　　听罢，奚云月难得地语塞，矿洞是矿洞，但他为什么说收尸？

　　这时一道身影便无声息地拦在了她面前，裴忌眉眼有些不悦，他收起扇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个眼里有着火星的小子，“回去好好呆着吧，等有消息了，自然会有人带你过去。”

　　但玉堂倔强得很，根本不听，非要跟着他去找。

　　就算奚云月告诉他，他们现在要去县太爷的牢里，他也一幅要跟着去的样子，大牢里嘛，他又不是没去过，他白日才从那里出来的，奚云月从没见过么厚脸皮的人。

　　简直比桃子还要不要脸啊。

　　她实在没招了，仰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睨向裴国舅，忽闪着眼睛，“怎么办怎么办。”

　　裴国舅展开折扇，从下巴到脖颈都热得红通通的，这天热得他心烦，他可没有带孩子的癖好，“不怎么办，把他赶回去！”

　　奚云月可不傻，要赶他赶，她可没那个本事，腿长在人家脚上，人家想去哪就去，她怎么控制得了，“他要是想找矿洞……”

　　此声刚出，裴忌就压低了眉，示意她噤声。

　　但已经晚了，玉堂马上攀上了奚云月的衣裳，一副要黏上他的样子，“我知道在哪，是不是西山，要是你们不带我去，我就自己过去！”

　　奚云月这辈子没撒过谎，更何况这小孩都瘦成什么样的，她蓦地想起家乡那些遭水灾失去亲人的幼童，否认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玉堂从她眼里看出答案，立刻甩开她的衣服跑了。

　　她的呼吸滞在心口，一时间怔怔的。

　　“矿洞里到底有什么？”

　　昨夜，她分明也下了矿洞，可她沉浸在择料中，只顾着挖矿洞，全然没有注意到裴忌下矿洞的真意。现下她才有了一点朦胧的感觉，扭头看向摸着乌骨泥金扇的尊贵少年。

　　裴忌给了她答案，“尸骨。”

　　那都是黎老太爷私矿里干活的矿工，因为出了事故直接被掩埋在下面，他们为了息事宁人，便用每家五两银子逼着签了文书，那矿洞从此以后就不再用了，弃之不理。

　　所以那些矿石上，沾着的都是矿工人的血。

　　所以他才不想让奚云月将矿石带出来，听到这些，奚云月怀里的小岩尖都开始发烫，她白着脸唇也有些哆嗦，深山老林她不怕，大半夜黑漆漆的她也不怕，但她一想到她昨夜呆的矿洞里有那么多尸骨，那凉嗖嗖的感觉不怎么地就顺着自己的脊背蔓延上来，冻得她浑身发颤。

　　还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原来还是有怕处的，裴忌微凉的眉眼掠过她的小脸，难得没说什么风凉话，到底还是个小丫头呢。

　　他大人有大量，就不与她计较了。

　　隔了好一会儿，奚云月才想起来，“完了，他一个人到西山去，那里那么难找，那矿洞又深，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事儿，裴忌早就在心里过了一道了，现在奚云月说得正是他想的，说到底，还是她自己说漏了嘴，这才坏了事。

　　奚云月顿时天崩地裂，玉堂的哥哥已经不在了，要是他再出点什么事，“不行，我得跟去看看，万一他像你一样迷了路，也好把他带回来。”

　　她刚要走，某个高大的少年侧着身子把她的领子扯住，“放心吧，那小子靠着两条腿，走不远的，西山现在已经被盯上了，不是去的时候。”大不了在半道上把他拦回来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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