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0 章
第二日赵曦承早早动身去皇宫拜见皇帝。
他躬身立在阶下等候时,皇帝正在不疾不徐地看折子。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珠帘后长身玉立的人影,眸光冷淡,视若无物。
皇帝知晓赵曦承今日来此的目的,他先前已经听昭阳哭诉过了。所以他现在故意晾着赵曦承,存心给他一点颜色。
赵曦承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波澜,犹如一株沉静的松柏。
半晌,皇帝看折子看的眼疼,随手把折子撂在案上,淡淡瞥了眼阶下静立的那人,道:“也站了半天了,过来吧。”
赵曦承拱手行礼:“是。”
皇帝缓缓起身,走到靠窗的茶案前,坐在榻上,对赵曦承道:“来。”
赵曦承依言而动,姿态恭敬,无可挑剔。
皇帝没好气地哼了声:“别告诉我,你私下来见我就是为了女子抢裙子这件事。”
赵曦承微微垂眼,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杯,淡声道:“陛下,昭阳公主年纪不小了,依旧礼,也该为殿下安排一桩婚事了。”
皇帝捏着茶杯,漫不经心地吹了口气,“昭阳的婚事我自有安排,她的婚事不仅关乎皇室的颜面,更关乎朝中的局势。我不会把她随意嫁给哪一家。”
“如今四海虽平,然北有蛮夷之敌,南有饥荒之害。陛下……可有中意的人选了吗?”
皇帝轻嗤:“当初我选了赵家,但你拒绝了这门婚事,那如今就莫要再插手此事。”
赵曦承眸光微动,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看来皇帝是要把昭阳当做一步关键的棋子去下,不肯让她轻易花落谁家。
赵曦承正在心中思索猜测皇帝要把胞妹嫁到哪一家,这甚至会影响到整个大晋的局面。
尚公主者,一步登天。
但与皇室绑在一起,成了外戚,来日方长,焉知非福?
前西晋外戚猖獗,各大世家稍有不慎,就会淹没在阴风诡雨的漩涡里。
所以赵家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情愿娶一个名不经传的乡野女子,也便不难理解了。
皇帝眼神锐利地看着赵曦承,淡声道:“我知晓你那新妇受了委屈。这件事终归是昭阳的错。我会赏赐你夫人锦缎十匹,以示安抚。”
赵曦承沉默须臾,起身庄重行礼,道:“陛下,公主欺辱宗妇,有违我朝礼法。陛下宽仁之心臣已领教,但请陛下依照晋律惩处公主,以正宫闱。”
皇帝看着面前一脸冷肃的男子,忽然有些好笑地微微挑眉,“奇哉,我竟从你的嘴里听到这种话。”
赵曦承的眼睫轻轻颤动,“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唇角带笑,懒懒向后一靠,“你我相识十几载,我倒是头一次听见你为一个女子闹到这般地步。”
赵曦承有些无奈道:“陛下,规谏君主,肃清宫闱,本就是微臣的职责。”
皇帝笑着摇摇头,很肯定道:“以你的性子,若是从前,你绝不会为了这等小事告到我跟前。难不成连向来铁面无私的赵御史,也会深陷温柔乡?”
“…………”
赵曦承无话可说了。
皇帝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下说话。“我可以答应你惩戒昭阳,但同样……你要做一件事,来回报朕。”
赵曦承躬身垂眸,神情冷厉,“微臣,任凭陛下差遣。”
一个时辰后,栖鸾宫门前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昭阳公主梁氏,纵仆滋事,惊扰命妇,有失皇家体统。朕深失望。即日起禁足宫中思过半月,抄录《女诫》百遍。其扈从杖责二十,以儆效尤。望尔深刻反省,谨守宫规,钦此。”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哐当一声东西摔到地面的巨响,伴随着几声尖叫:“公主!”
*
这事其实还没完。
国有国法,但家也有家规。
夜半三更,赵府除了巡逻打更的声音,只有枝头鸟雀的鸣叫声。
承安祠内,一个高大的人影静静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月光照在石板上,泛出淡淡的冷光。
赵曦承现在的后背上都是血痕,方才赵弘渊的板子没留手。
赵曦承知道自己进宫让皇帝惩处公主的事惹怒了他们。因为他们觉得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乡野女子,去开罪金枝玉叶的当朝公主,是一件十分不值当的事情。
但值当与不值当,各人有各心罢了。
陈令仪的侄子日前已经被压入刑部诏狱,最近整个赵府的头上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
这样的惩罚对赵曦承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并不在意。赵弘渊让她在祠堂里好好反省一番,醒醒脑子。但他跪在祠堂里,面对赵家满墙的灵牌时,其实心里什么也没想。
他的心是空的,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忽然吱嘎一声,是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祠堂里格外明显。接着地面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很轻。赵曦承眉心一跳,等着它过来。
来客的身份出乎意料,不是赵府里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一只肥圆灵敏的虎斑小猫。
小猫身上的毛很软和,看起来像只毛绒球。赵曦承看着这个小家伙好奇地在自己面前打转,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不禁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顶。
这猫看起来不过赵曦承一只手掌般大小,但看着圆滚滚的,想必被府中的下人们喂养的不错。它应该不超过一岁,正是爱撒娇的年纪。小家伙被赵曦承的手挠的很舒服,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往他手心钻。模样实在可怜可爱。
它让赵曦承莫名想起一个人。
也是这样,无知无觉,单纯欢脱,又很爱撒娇。
赵曦承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家伙,想起来白日里皇帝对他说的话——
“怀瑾现在远在常州,你若有空得去,可以去见见他。正好你们两兄弟也很久没见了。”
“是,陛下。”
“继之,别怪我把怀瑾放在那么远的地方。我信得过的人太少,能用的人也少。你要体谅我。”
“陛下言重。为陛下做事,本就是臣子之责。”
皇帝笑了,“对了,他前几日的信件刚到,里面还提到了你成亲的事。他说因实在脱不开身,没亲自向你道贺很内疚。等他日后回来了一定亲自向你和你那新妇道贺。”
“…………”
常州不是个好地方。盗匪猖獗,世家林立,官员上下沆瀣一气,流民尤多,风气极差。
还有很要命的一点是,常州与淮州相邻,挨得很近。
赵曦承想起弟弟那双清亮的眼睛,青年临行前难得有几分活气,对他苦苦恳求道:“兄长,愚弟的终身大事可就落在您手上了。”
他那时还不耐地斥责他:“一个乡野女子就令你这般鬼迷心窍,不成体统。”
赵昀衡微微一笑,眉梢间挂着几分得意,“兄长此言差矣,于旁人而言,她不过是山间野花。但于我而言,她却是人间明月。其之皎皎,皆在我心。”
赵曦承跪在地上,身板笔直,定定地看着青色的石板,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小猫的头。他的心中空空如也,思绪却纷乱如麻。
就在他怔愣之时,忽然一颗小石子砸到他的背上,好巧不巧,正好砸在他的伤口上,痛的他眉心重重一跳。
赵曦承忽然心中一动,转头看去,就看到祠堂此刻的窗户大开,一个清丽秀美的女子正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见他看过来,还冲他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
一看见她,赵曦承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他沉默片刻,道:“来这里做什么?快丑时了还不睡。”
“因为一想到某人被罚跪一晚上就睡不着啊。”
赵曦承喉头一动,“不关你的事,回去睡觉。”
荆薇耸耸肩,下一刻,直接从窗户里爬了进来,动作之灵敏,跟方才的虎斑小猫有的一拼。
赵曦承一怔,瞳孔骤然一缩,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
荆薇毫不费力地就翻了过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随手整理一下裙子,就朝他大步走来。
她走到他的面前,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起眼睛笑道:“听说你挨打了,被打的还不轻,我过来看看。”
“…………”
小猫见她来了,好奇地从赵曦承的手中逃走,又往荆薇是裙底下钻。
荆薇好笑地看着这只虎头虎脑的小猫,一把将它抱到怀里,对赵曦承俏皮地眨眨眼:“长夜漫漫,虽然身痛心痛,但好歹有小猫做伴,也不算太差劲了,是吧?”
赵曦承抬头与她对视,褐色的瞳仁显得很沉静。他轻轻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荆薇惊讶道:“哦?你是觉得有小猫陪你还不够好?”
“不。”
他的意思是,只有身痛,心不痛。
荆薇没明白他的意思,新奇地在这肥圆的小猫身上摸摸索索。她一面玩弄小猫,一面道:“我说你家还真够变态的,动不动就要人跪祠堂,跪来跪去又有什么意思呢?难道跪完以后从此就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
荆薇抱着小猫环顾祠堂,啧啧感叹:“都说汝河赵氏是百年经学世家,结果内里居然这么腐朽不堪。”
她说的倒很对。
赵曦承转过头,不知该说什么。
祠堂内一阵安静,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小猫嗷呜嗷呜的叫声。荆薇看着此刻跪在地上的这个人,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感受。
心上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受,仿佛虫蚁在啃食她身体里的肉。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荆薇只能看见他低垂的眼睛和纤长的睫毛。
她没想到他在家里的处境是这样的,她没想到他竟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荆薇看着他,没由来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是早春三月的一场薄雾里,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倒在地上。
荆薇背着筐子,远远地看着他,心如擂鼓。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