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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不出你的骨骼
半个多月折腾下来,南市就要步入深冬,落了点小雨就更冷,就算来些亲戚客人,家里吃饭还需要多精致。我在浅灰色的摇粒绒套了件深灰色的温暖加绒卫衣开衫,穿着一条厚实的藏青色灯笼裤,就这样舒适自然地回家了。
地铁上我收到了一条嘉易总部的邮件,问我明天能不能去公司面谈。
我飞快地同对方确认了时间地点,暗暗下决心要把握好这次机会,这是南城的头部电商公司,虽然在网上大家都吐槽这里是日夜颠倒的血汗工厂,但是之前在贺来做业务对接到嘉易考察过,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卯足了劲儿干,几乎同一的口径就是,只要钱给到位了,累也就累吧。
我浏览着一些有关嘉易公司的背景信息,一不小心坐过了两站到了一二号线的换乘站点,我火速跑到对面从晚高峰的人群里钻进去,我勾着立杆,有一双手越过我的头顶也扶着杆子借力,他的身子往我这靠,我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想别开身,可是车厢拥挤,到站下车,空气才又没有那么刺鼻。
我拎着一袋青绿皮带黄的橘子回家,那一股消毒水味道又混着寒风飘到我的鼻子前头,我剥了一个橘子,橘皮撕开的清爽味道拌着寒冷空气。
我边走边吃,扔了橘子皮准备上楼,电梯门就要关上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原来这消毒水的源头就是这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子,我想起了西北的租车行老板苏沃,他们一样的高大结实,他的气质深沉静谧,像苏为。
他竟也跟我进了同一层,同一门口停下。
我反应过来这位应该就是今晚的贵客,我转过身去,伸手向他问好。
“你好,我是程柳。”
“你好,季轶。”他也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滚烫而我的手掌冰凉,我转过头敲门,只听他说:“你没钥匙?”
“我老掉,就没带了,家里都有人。”半真半假,确实是老掉,也是回家少的原因。
说着里面就来人开门了,爸妈和舅妈迎上来同季轶打招呼,这是一个急症科医生,曾是舅妈的学生。到了饭桌上,我们又装模做样地做了自我介绍,舅妈开始夸耀这位是她多骄傲的学子,而他今天肯赏脸到来,就是我们缘分的开始。我尽量陪着笑,多听说少,直到我和他加上联系方式后。
舅妈问我未来的规划:“你现在还有勉强还能算姣好的容颜、只会日益松弛的身材用以耗着年岁见长的日子,然后呢?”
果然是语文老师,骂起人来都字字珠玑。我没有费什么力气地控制好我的表情,让自己保持笑意,她就像在看小孩在用锋利的话语做刀刃试图戳伤别人,可是只要我自己不觉得,这些话就不算什么。更何况工作上大大小小的饭局,别人也不会温和体贴的照顾每句话听者的感受。
舅妈老了许多,到这时她才笑得真心实意,组的这场局就像是为了说出这句话。
“不老,小程年轻漂亮。”是季轶开口解围,他比我大两岁。
我反倒真笑出来,低声同纪轶说:“没事。”
酒足饭饱,我开爸爸的车子送他回家。
“李若霞讲话还是跟以前一样难听。”季轶坐在副驾驶上抽烟,李若霞就是我的舅妈。
“难听也听完了。”我听着导航的声音,伸手示意他把窗户摇下来,季轶把烟丢出去了,我开口:“你抽可以的。”
“你倒是能忍。”余光里他抱着手,看着外头的车窗:“女孩子娇气点好。”
我没有说话,听他又在说:“我表妹刚毕业跟李若霞配班,小朋友当班主任拿我来卖个人情。”
“理解。”
季轶到家下车的时候,黑眼圈更显了,胡子拉碴。
“早点休息。”我同他告别。
“下次见。”他往楼道走,又折返回来,敲着车窗:“第一次见面,给你带了个礼物。”纪轶指了指后排一个小盒子。
“谢谢,你的礼物下次补上。”
“好。”季轶没有笑,但还是在全力隐藏的生人勿进的气质。
我拿着季轶的礼物开着爸爸的车子回到自己的家。
这是一对珍珠耳钉,我拿起放耳垂边比了比,圆润饱满的米白色珠子就好像能填补我两颊微陷的皮肤,我拿下放回盒里,我没有耳洞。
小时候,奶奶和阿琴总说:“女娃娃没有耳洞,三金都少一对。”
我总好奇地问“什么是三金?”问“什么是结婚?”
我说:“那我也不要打耳洞,疼的要命。”
奶奶耳垂上总吊着两个爷爷送的金坠子,我只觉得疼,就好像马上要拉破血肉掉下来。
我洗漱完毕就沉沉睡去,睡醒化妆捯饬,前往嘉易集团,我们一拍即合相谈甚欢,敲了工资和岗位,人事小哥问最快什么时候能入职,我说下周一就可以。
“下周一是圣诞呢。”他起身送我去电梯口,在我进电梯的时候对我眨了下眼俏皮地说:“让你先感受一下圣诞小促的疯狂。”
我走出嘉易的写字楼,同我第一次去贺得集团面试后的青涩激动不一样。
一点都不一样。
现在,我拿到了这份工作,我也只是觉得像汽车变道一样正常,只是在我自己人生路上有钱让自己先活下去,而已。
没有激情没有热爱。
没有追求没有抱负。
我不再急着效率化上班前闲散的时间,慢慢地走在停车场拿车的路上,处理工作似的看着手机里的动态。
突然。
苏为出事了。
苏为的讣告像雷击一样打在我的脸上。
我打好多电话给他。
那头始终无人接听。
我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兰城,懵着脑子开车去机场,订机票,等我抵达兰城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兰城又下了好大的雪。
我打电话给苏沃。
也没人接听。
大雪从天上漫下来,高架封路,打不着车。
我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下,在刷卡进房门的一刹那,我的双脚控制不住发软,下飞机到此刻终于感觉到兰城的酷寒了,兰城真的太冷。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讣告上苏为的名字,苏为的生平年月,苏为因车祸离世。
我怎么都想不到,机场一面,是永别。
可是我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是心里堵着一口气,我抱着侥幸,幻想这不一定是真的,这太荒谬了。甚至都没有人亲口告诉我,苏为死了,他怎么就死了。
我流不出眼泪,是因为这不是真的。
我疲劳又没有睡意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重演着在兰城的风雪里第一次见苏为。
苏为说,柳树好。
从前我也这样觉得,奶奶家的庭院的角落有一小株柳树,春天到来,柳条抽芽,嫩黄新绿,我拿着爸爸的相机想要永恒印下美好。
我对奶奶说:“柳树好,生命力强盛,到哪里都能活。”
奶奶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发梢,用带着方言味道的普通话说:“是喽,多贱哩。”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喜欢柳树了。
可是我早该悟出来的,过分强悍而被人诋毁是常态,也不必惊讶会被人抛弃。这些都不是我的问题,更不要谈这是我的错。总会有某个人在某个地方带着善意一句话,来抚慰破败残病的身心灵,也要到很久以后,这句话才会发挥出疗效。
我就这样呆坐到外头天亮。
苏沃给我回电话。
“喂,程柳。”
“苏沃,我在兰城了。”
苏沃来接我,带我去安置苏为和秦忆江南的墓园。
苏沃说,就在我回南城后几天,苏为开车接秦忆江南回家吃饭。山路拐弯的时候,对向占道超车,油门加大,直接就往主驾驶撞来,秦忆江南没系安全带,苏为和秦忆江南抢救无效身亡,对方只是轻微擦伤,担全责。
我闭着眼睛,没有讲话,一路上的眼泪开始从眼角不停地流,我强忍着让自己只是小声抽泣,苏沃在开车,不间断地擤鼻涕,叹气。
不知道拐了几个山路,车子停下,我们到了。
我一下车靴子就陷在了雪地里,摔在了雪上,几乎要站不起来,苏沃下车来扶我,我摆了摆手,可就这时死别的痛苦把我彻底扑倒,心头的气散了,变得像千万把针锥在心头肉里一样疼,苏沃走过来用劲儿把我从雪里拽出来。
我受不了,哭出声来,苏沃也在哭。
我们都揉着眼角擦着眼泪走进去,这雪路好难走好难走,那天我被困在雪山山阴,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可是现在恐惧把我彻底笼罩在兰城。
“苏为,你有没有怪我?”
你是在怪我吗?这是惩罚吗?
我冻得通红的手指无法控制抖着摸着苏为年轻漂亮的照片,我抖着身子,穿着南城冬天的衣服过着兰城的寒冬。
“他怎么会怪你呢?”苏沃的声音传来,沙哑颤抖,他也还在哭,这些日子于苏沃而言太难挨,他又说:“他说你像那晚陡峭石崖上的晨雾。”
苏沃说:“小为,他说他喜欢你。”
我说:“我知道。”我跪坐在雪地上,膝盖冰凉刺骨,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哭着又说:“我都知道。”
前尘往事忘不掉,历历在目在心,苏沃说:“苏为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在苏为的墓碑前失声痛哭了很久很久。
短短一天,叶先梸也好苏为也罢都变成了上辈子的过客,那些刻意训练伪装出来以表达成熟和社会化的规训在死亡面前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生离死别,冷嘲热讽,碌碌无为的煎熬,面对陌生未来的焦虑在这里得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痛苦就是痛苦,不会因为另一个痛苦的到来就降解从而消失了踪影,只是慢慢地葬在心里不知道哪一个角落。
我不会爱人,也不懂被爱。
我和苏沃在兰城大雪纷飞的早晨呆了很久很久。
我把包上的小老虎摘下来放在他的旁边。
“没有关系的,苏为,我们下辈子见。”
没有关系的,苏为,我们下辈子还会再见。
我还没跟别人许诺下辈子,下辈子我们早点见。
墓园门口雪地上是一簇一簇血红凋败的断头月季,也不管来这地方的人多悲伤,就这样在雪窖冰天里红彤彤地自顾自地月月开放月月谢败。
苏为你不遵守诺言,我想我再也不会来看他了。
我摘了一朵红月季带回了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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