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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同心
二人出了院门,陆月暝还是软得像根面条,一不加速,二不看路,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昭翎身后。
江昭翎回身,像糊窗户似的,把一张奔袭的符纸贴在他胸膛上,又给自己也来了一张。二人步伐陡然加速,结果陆月暝还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二人相对静止地做匀速直线运动。
这人也太高了,二人贴得又近,江昭翎没怎么看见陆月暝脸上表情。直到一个带笑的轻轻的气声在耳畔响起:“江大人现在这么拽着我也就罢了,一会到了人多的地方,可否将我略放一放?我倒是个不介意的,可万一有哪个认识我的混蛋注意到了,哪天将你掳了去可怎么是好?”
……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皮痒得紧。
江昭翎不客气地即刻松了手,怎料陆月暝一个反手,又将他手腕抓住。
“诶,再等等,我不认路,一会跟丢了你可怎么办。”
什么人啊这是……
越往城西走,空气里焦糊味越浓,整个城市像一个半生半熟、半活半死的僵硬肉身。
连没正形的陆月暝也慢慢眉头紧皱起来。比及巷口转角,人声慢慢多了,二人默契地松了手,一个在路南,一个在路北,就这么若即若离地继续西行。
有人哭,有人跑,有人趁乱伸手去掏别人的钱袋。有人在什么湿软的物体上一下滑倒,低头看一眼之后脸色骤变,更快地爬起来、更快地跑出去。
……这里是全天下人都想来的地方。
火焰从书肆隔壁的绸行里窜起。檐角已塌,梁木赤红,火声噼啪作响。
周边商铺的伙计们一桶接一桶地把水泼上去,但皆被火舌吞噬,火势全无减小之意。
不像单纯的走水,更像是内部的爆燃。
一阵喧嚣,人群看见救星一般让出一条通路。潜火队终于赶到,一群短褐汉子喊着号子,架起水龙,向那火舌喷去。水火本自不容,二者角力相持,忽然那已经墙倒屋塌的绸行里又是一声巨响,火舌登时再次蹿高三分。
眼见那水龙也是难以为继,一旁的绸行老板早已哭成泪人,周围商铺老板们勉力搀扶住了,也是面有戚戚。火势蔓延至此,大抵只好将绸行乃至临近商铺烧尽罢了。
江昭翎扫视人群几回,并不见小五踪迹。再看风生书肆门楣,与绸行隔了三座铺子,虽然这一片都是浓烟滚滚,但看着安全无事。江昭翎正要摸进去寻一寻,忽闻一阵清越钟声,余音绕梁,在一片嘈杂里也引去所有目光。
有法力。
十余个黑衣人在火光中从天而降,步调同律,比肩而立。袖口宽大,有暗金色纹样翻飞。
……钦天监?
江昭翎循向看去的时候,恰与陆月暝对上双眼。那双眼睛所说,与他心内所想如出一辙。
那库房里的档案,势必有些名堂。
黑衣诸人分作四列,立于绸行之前。为首者手持一面铜镜,向那翻飞火舌照去。其余黑衣人手持各色符箓,口中皆喃喃有词。
镜阵?
在周围人的惊呼声里,那火舌隔空剧烈地波动起来。镜中火焰不断变形,仿佛一个挣扎的人影。
潜火队也好生疑惑,有几个年纪轻的不禁嘟囔几句什么,但终归没有发作,期期艾艾地在外围补水。
为首者骤然喝道:“收镜——”
镜面轰然亮起,火舌应声而动,宛若被生生抽离,化作一道橙光,投入镜中。
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冲天的火势,竟然只剩几个星星点点的火苗。
人群中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句:“天佑永安——”
这一声势如破竹,很快汇集成庞大的声浪。
“天佑永安!”
……可江昭翎总觉得,有点什么凉气正在顺着背脊一点点地爬上来。
此一番下来,只有一个绸行毁损严重,旁边几间铺子塌掉一点,另有些零散损失不提。
江昭翎看见陆月暝同那镜阵末尾处几人寒暄几句,旋即转向周围百姓,大概是疏散安抚去了。他看似漫无目的,实则一点点像他这边靠拢。
江昭翎看看那几座有所损毁的建筑,唯有一幢没挂上珠光宝气的招牌,灰扑扑地忝列其中,存在感低得连被烟熏黑了都看不大出来。
想必那就是档案所在无疑。
被抢了功的潜火队面有不忿,正准备将那水龙收卷回去,却见一个穿了钦天监服制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稍等,那还有火源……”
那镜阵中人皆是一身黑衣,大概是外出任务时的服制,这人穿得倒是白,在人堆里格外显眼。潜火队里自然有人磨蹭着不想动,这人竟将为首者顶开,将水龙一把抢到自己手里,一个趔趄才稳住了身子,便转了个向朝一处火苗喷去——竟然是那间钦天监库房。
那人一面费劲巴力地控制着水龙,一面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自言自语些什么。那群黑衣人见状,像才想起来这里有间自家库房似的,为首的四人皆前往查看。
好一个大公无私的钦天监啊,抢救起民宅来连自家的东西都忘了——如果他们经过时没有在黑斗篷的掩盖下狠狠瞪那抢救者一眼的话。那人倒是全无知觉,仍死劲拖着水龙喷来喷去,好像浇的是自己家祖坟似的。
陆月暝也在往这边看着,在人堆掩映之下还不忘和江昭翎交换个眼神。
“——你之前说的那个撞破承影石的,莫非就是他?”
“——不错,江公子真聪明。”
不远处的风生书肆竟然连火烛都未曾熄灭。江昭翎默默盘算一番最不引人注意的进入路线,从人群背后绕行之时,忽见书肆二层一扇窗户推开一条缝隙。房中是一个戴面纱的女子,面容看不真切,但大概是极美的。
她的目光恰恰好落在江昭翎身上,一触即离。
窗户又关上了。
江昭翎心中警铃大作。他有种莫名的预感,所有的请柬其实都出自她的手笔,之前是暗藏玄机的《双棺记》话本,现在是不谙世事误闯入此的小五。
她在延请谁,是自己,是陆月暝,还是更加硕大无朋的某种命运?
风生书肆的门被悄悄推开了一道缝隙。江昭翎闪身而入,径直走上二楼。
一楼到底因为方才火势而略显纷乱,但二楼仍旧从容雅致,仿佛外间烈火不过是一场幻梦。循着方才位置,江昭翎推开了那间茶室的门。
室内一张紫檀圆桌,桌上温着一壶酒,摆着几碟精致茶点。贴墙书架顶天立地,古籍善本整整齐齐地排布其上,连一丝烟尘也没有似的。南边一扇窗户,北边则有个暗门与隔壁相通。没有小五影子。
那蒙面女子仍立于窗前,此刻见了江昭翎,就微笑着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隔着面纱感受到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那双纤纤玉手自顾自地斟起酒来。
“江公子请。”
请柬总不至于被撕票吧。江昭翎只能随她坐下,拿出十二分神棍的自我修养。
“姑娘美若天仙,若在下曾经有幸得见,自然该有个深深的印象,可我怎生一点也记不得了?”
他语气轻佻,那女子听了却也不恼,微微低头,眼波流转,若有若无地瞟那暗门一眼。
“江公子自然不识得我,我却识得江公子,倾慕已久,这才设计请你前来——这个话本子如何?俗么俗一点,但蛮好卖的呀。”
……江南人士?其余的年纪身份便听不出,这人浑身上下就如谜团一般。
既然她不吃这套,江昭翎自退一步,暗自思量着如何能够突入那暗门里看看:“失礼了,敢问贵人名讳?”
那女子一笑,缓缓开口:“我们写话本的,常将自己个儿都扔进故事里去,设身处地为书中人想想,才能囫囵写出个故事。长此以往,早就不知经历多少个故事、多少种人生,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要紧。”
一段说下来,她气息停匀,不疾不徐,想来有点功夫和手段在身,加上在人家地盘上,实在不能来硬的。
江昭翎也装模作样地笑:“果然大智慧。我看那掌柜素日里是个只会算账的,想必真正的书肆主人就在在下面前吧?”
那女子巧笑嫣然,伸手将自己面纱摘去。果然是极美的,江昭翎想,若非性别不对,此等美人计大抵无往而不利。
“这面纱对旁人有用,对江公子则无用,看来也不用戴了。”
“我素日里也只是写写话本子罢了,每天想着书里那一点点事体,自家有时就像迷失在里头似的。因为这个,大家便叫我迷娘子。”
人如其名啊。
迷娘子捏起酒杯啜饮一口,示意江昭翎也喝,江昭翎一笑拒之。迷娘子也不再劝,笑着说下去:“我送去的话本子,江公子还喜欢么?”
江昭翎答:“实在精彩。迷娘子下笔如此不凡,可有采撷这红尘里的几个真故事?”
迷娘子复给自己斟酒一杯:“有的呀。世情人心,俯仰即是,与其说我那些话本采撷了几人命运,倒不如说那话本就是命运本身呢。”
江昭翎笑道:“迷娘子可有点石成金、下笔成真的本事么?能否麻烦娘子为在下写个本子,也没什么功名利禄的要求,采菊东篱、自自在在即可……”
迷娘子格格地笑了一通。笑够了,她理一理头发:
“我可是给江公子写过了的呀。”
……那当真是一首判诗?
江昭翎仍然是笑:“那迷娘子未免对在下太狠心些。不知可否再求娘子一个墨宝,将那苦命的诗修改一二?”
迷娘子微微偏头,含着笑,蹙一点眉:“我也想的呀,可我若修改一笔,不知变动后面多少事体,怎么好擅动呢……”
江昭翎唇边弧度未动,眼神犀利几分:
“在下倒是已经动手改过了。”
迷娘子的笑容定格下来,直直地看着江昭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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