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逐光

　　父亲那场闹剧般的诉讼，最终在许明御雷厉风行的手段下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泛起几圈涟漪便彻底沉寂。
　　季若虞没有再收到任何来自父亲那边的消息，也没有任何法院的传票。
　　许明御没有向她详细解释过程，只简单说了句“解决了”，便不再提及。
　　但这种“解决”带来的影响却是深远的。
　　像一把锋利的刀，彻底斩断了季若虞与过去那点摇摇欲坠的、名为“家”的联系，同时也将她更彻底地推向了许明御。
　　她潜意识里明白，除了他身边，她再无其他地方可去，也再无其他人可以依靠。
　　这种认知让她对他的依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她开始不自觉地追寻他的身影，留意他的情绪。他晚归时，她会坐立不安，直到听到开门声才能安心；他眉头微蹙时，她会下意识地放轻动作，心里揣测着他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他偶尔流露出的那一点点温和，能让她偷偷开心一整天。
　　她对他的称呼，也不知从何时起，从生疏客气的“叔叔”，变成了带着浓浓依赖和亲昵的“小叔叔”。这个称呼初次脱口而出时，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但看到他似乎并未反对，甚至在她第一次这样叫时，他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淡淡“嗯”了一声，她便心安理得地叫了下去。
　　在她心里，他就是像叔叔一样的存在。
　　强大到会为她遮风挡雨，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最后的家人。她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安全感，从未敢往其他方向去想半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个称呼听在另一个人的耳中，却激起了完全不同的、复杂难言的波澜。
　　许明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情绪的变化。
　　起初收留她，或许掺杂着一点模糊的熟悉感、一丝基于过往经历的同理心，以及一种习惯于掌控和解决问题的强势。他把她看作一个需要妥善处理的麻烦，一个暂时停靠在他港湾里的小船。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纯粹的“处理”心态变了质。
　　他开始习惯每天回来时，看到客厅里那盏为他亮着的灯；习惯餐桌上虽然简单却透着笨拙用心的饭菜；习惯她看到他时，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怯懦和不安的眼睛里，瞬间亮起的光彩，像黑暗中骤然点亮的星子。
　　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记住她多吃了几口的菜，然后那道菜之后出现的频率会莫名变高；会发现她生理期怕冷，便不动声色地将客厅的空调温度调高两度；会在她因为功课愁眉苦脸时，看似不耐烦地指点几句，心里却会因为她豁然开朗的表情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愉悦。
　　尤其是她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软软地喊他“小叔叔”时，那种感觉更是复杂难言。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带来一丝微痒，又像细小的针，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清晰的刺痛。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她产生的，绝不是一个长辈对晚辈该有的感情。
　　他会因为她穿着宽大睡衣、揉着惺忪睡眼从房间出来的样子而心跳漏拍；会因为她无意间靠近时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而瞬间走神；会在她专注地跟着琴声哼唱时，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和柔软的侧脸线条，生出一种想要触碰的冲动。
　　这种陌生的、失控的感觉让他感到烦躁和警惕。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未有过这样一个脆弱、麻烦、却又不知不觉侵占他太多注意力和情绪的女孩。
　　他试图冷处理，刻意减少在公寓的时间，回来也更多地待在书房。但即使隔着一扇门，他的听觉似乎也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听到她在客厅里轻轻的脚步声，听到她偶尔压抑的咳嗽声，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可能在做些什么。
　　一次他深夜回来，以为她已经睡了。
　　客厅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壁灯。他放下东西，却看到沙发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等着等着，自己睡着了。
　　怀里还抱着一本摊开的习题册，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她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安静又毫无防备。
　　那一刻，许明御站在沙发前，静静地看了她很久。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柔软情绪包裹了他，冲垮了他试图筑起的冷静堤坝。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她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咕哝了一句模糊的“小叔叔……回来了……”，然后又沉沉睡去。
　　他的手臂僵了一下，怀抱收紧，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在那一刻，彻底松动了。
　　他轻轻把她抱回房间，盖好被子，在床边站了许久才离开。
　　那一晚，他书房的灯亮了通宵，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脱离控制了。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觉得，她的“小叔叔”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有时看起来有些疲惫，眉宇间带着她看不懂的郁色。
　　但她把这归结于他工作太辛苦。
　　她更加努力地想要做好一切，想让他觉得收留她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努力学习，成绩稳步提升；她研究菜谱，虽然依旧时常失败；她会在他揉额头时，笨拙地提议：“小叔叔，我帮你按一下头吧？我跟着一个养生博主学的……”虽然通常会被他一句淡淡的“不用”挡回来，但她并不气馁。
　　她还会在看到他书房的烟灰缸又满了时，一边小声嘀咕“都说了抽烟不好”，一边手脚麻利地清理干净，然后偷偷放上一盒她买的润喉糖。
　　一次，许明御带着一身酒气和淡淡的香水味晚归，似乎是参加了某个无法推拒的应酬。季若虞还没睡，正在客厅看书等他。
　　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有些闷闷的。
　　她像往常一样去给他倒水，却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小叔叔，你喝酒了？”
　　许明御靠在玄关的墙上，扯松了领带，眼神因为酒精而比平时显得深邃朦胧些。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那么几秒，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沙哑。
　　“真难闻。”季若虞没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的埋怨和……在意。
　　许明御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竟然缓缓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那不是平时那种转瞬即逝的缓和，而是一个真正的、带着些许疲惫和莫名意味的微笑。
　　“嫌难闻？”他低声重复，语气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而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调侃？
　　季若虞被他这个笑容和语气弄得心跳突然加速，脸颊发烫，慌乱地低下头：“我…我去给你倒蜂蜜水！”说完就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逃向了厨房。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许明御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极浅的笑容慢慢敛去，眼神却变得更加深沉难辨。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难以言说的躁动。
　　季若虞端着蜂蜜水回来时，许明御已经坐在了沙发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灯光下，他冷硬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些，但眉宇间那道淡淡的褶皱显示他睡得并不安稳。
　　鬼使神差地，季若虞没有立刻离开。她蹲下身，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毫无顾忌地看他。
　　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高，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只是总是抿着，显得很冷淡。她看着看着，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巨大的、酸酸软软的情绪。
　　这就是她的“小叔叔”。
　　把她从地狱拉回来的人。
　　给她一个家的人。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动作轻得像羽毛。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皮肤时，许明御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有一瞬间的迷蒙，但很快变得清明锐利，直直地看向她，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季若虞吓得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脸颊瞬间红透，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看你好像很累……眉毛皱着……我…我不是……”
　　许明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她完全无法解读的浓重情绪。那眼神像旋涡，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季若虞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跳快得快要蹦出来，慌忙站起身：“水、水放在这里了！小叔叔你早点休息！”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跑回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她还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脸上烫得厉害。
　　她刚刚……想做什么？
　　小叔叔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
　　他刚才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心乱如麻，一整晚都没睡好。而客厅里的许明御，在她离开后，看着那杯温热的蜂蜜水，久久没有动作。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刚才被她几乎触碰到的眉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她靠近时带来的、细微的暖意。
　　他闭上眼，喉结微动，发出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
　　这丫头……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种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这种不设防的亲近，对他而言，是多么甜蜜又多么致命的煎熬？
　　而她却依旧懵懂无知，只把他当作唯一的“小叔叔”。
　　这场无声的波澜，在他心底汹涌澎湃，而她站在风眼中心，一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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