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作者:拉蒙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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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见长公子


      流光易逝,自寒食后,宫苑四时皆循节令而动。

      五月仲夏,渭水初涨,宫人采艾叶悬于殿前。我随阿乔以五色丝线编作长命缕,悄悄系于秦王案角剑璏之上。他发觉后只淡淡一瞥,并未取下。

      秦人重农耕,八月中秋时,皆以新收黍米制成糗饵,祭月后分食。秦王特赐兰亭宫三枚楚地所贡咸瓠,瓠肉腌渍后佐食,咸香异常,每每配上它,早上便能多吃半碗稻米饭,有时甚至要为是吃加了蜂蜜甜甜的黄米饭好,还是配上瓠瓜咸咸的稻米饭而纠结半晌。蒙毅巡宫时送来一盅桂花醴,言是其母手酿,可留在兰亭宫等大王共膳时一同饮用。我可等不到那时,清甜的桂香飘荡在整个正殿,便与蓁蓁偷偷打开品尝,皆醉卧廊下直至玉兔西沉。事后听阿乔说,傍晚秦王来寻我时,看到我和蓁蓁的睡相,竟是笑着将我二人一手一个提回了内室。第二日蓁蓁害怕得不敢再见秦王,生生躲了小半月才敢出现在御前。

      九月重阳,咸阳盛行佩茱萸、登高台。秦王政务繁忙,命蒙恬携我登章台宫阙顶。远眺西山红叶如烧,蒙恬忽指云间雁阵叹道:“今岁重九,王上本该赴雍城祭祖……”语至此处倏然收声,只将茱萸囊系于我腕间:“愿女公子百厄不侵。”我知道,如今赵太后被幽居雍城,想来秦王也正在烦恼该如何是好吧。

      又过了一个月,已是十月岁首。秦人以隆重的腊祭贺岁,章台宫中宴开百席,百官献鹿蹄、奉黍酒,一派肃穆而欢腾的景象。我捧着新制的玄色貂毫笔,依礼向秦王敬献。他垂眸看了一眼,竟当场将那支笔悬于玉带之侧,墨玉般的笔杆与他玄衣交映,流光微转。

      宴至酣处,蒙毅忽引着一人近前。定睛看去,竟是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穿着小小的礼袍,步履还有些蹒跚。蒙毅俯身轻声道:“女公子,这便是大公子扶苏。”

      那孩子抬起脸来,眉眼清秀,颊边犹带婴孩的圆润,却已能看出几分秦王的轮廓。他似是被教导过,模仿着大人的模样,笨拙地向我拱手作揖。我连忙还礼,俯身时恰好与他好奇的目光相遇,那般澄澈干净,全然不似深宫之子。

      起身的刹那,袖中五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不知为何,阿乔去岁所言“昔年华阳太后属意成蟜”的旧事,蓦地浮上心头。我望着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又想起成蟜兵败自刎的结局,心底倏然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凉意。或许是这一年跟着缭子先生,学了许多商君之法的原因吧。

      “文安君之女嬴悠拜见大公子。”我慌忙下拜,掩饰住脸上的不安。

      那孩子却笑呵呵地把我扶起来,掰开我的手,将一块点心放到我手中。“这是母亲做的糕饼,姐姐尝尝。”

      秦王的声音忽然自旁边的主位传来:“扶苏,这是你姑姑,并非姐姐。”

      听到公子扶苏改口,我才忽然意识到,我二人虽年龄相仿,我却已经是个“长辈”了。这一年在秦王膝下教养,我视秦王如兄更如父。每每想到,或许我是秦王第一个费了心思去陪伴的孩子,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欣喜和骄傲。

      岁首钟鸣九响,秦王执酒起身,群臣伏拜。我随众垂首,抬眼时恰与他目光相遇。

      光阴荏苒,倏忽又是一年冬至。不同于往年的阴霾,今朝竟是碧空如洗,阳光为宫阙檐角镀上一层淡金。时光悄逝如白驹过隙,燕影无踪,转眼已是我在咸阳宫度过的第六个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再有一月便是王兄三十寿辰。将至而立之年的他,自十月岁首以来便格外繁忙,连尉缭先生亦如是,宫阙间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如今我已快满十一岁,随尉缭修习法家之道五年有余,自李悝的《法经》、吴起的《楚律》至商鞅的《秦律》,先生皆倾囊相授。我自知非治国之材,却也堪堪窥得法家门径。

      岁首过后,先生的课业由每日一次渐疏至三两日一晤,末了索性赠我数摞竹简,嘱我自行研读。我本欲向王兄禀问先生近况,可那位六年来几乎日日共进晚膳的秦王,上月竟也难得一见。唯三五不时地,会遣巡视宫防的蒙毅前来探问,顺带捎些新奇的玩意与我解闷。或是楚地的彩漆木鸢,或是燕北的狼牙坠饰,件件皆带边关风尘。

      蒙毅口风极紧,任我如何旁敲侧击,于王兄与先生之事皆不漏半字,只道“王上日昃之劳”,言下之意便是教我好自为之,莫去章台宫搅扰。直至冬至前日,蒙恬入宫面君后特来兰亭宫探望,我方得知尉缭先生十日前已悄然离秦赴韩。

      至于先生所为何往,我望着案上摆着却看不懂的《五蠹》,心下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早在几年前,廷尉李斯便向秦王提出东出函谷横扫六国的大计。而迈出的第一步便是先行消灭东方六国中最弱、也是离秦国最近的韩国。曾听尉缭讲过,从先祖昭襄王时,便采取远交近攻的战略方针,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对韩之战不计其数,韩国早已丢失大半国土。去岁秦王更是任命内史腾为假守,接管南阳。

      冬至这日,天光未亮,兰亭宫却已掌灯。阿乔为我披上缁裘,系好狐衾,轻声叮嘱:“封地风大,女公子仔细受寒。婢会守在兰亭宫等您回来,有任何事情,务必让桃之和蓁蓁传信于婢。这还是您头一次出远门,遇事全听王上吩咐即可,小心为上。”

      车驾行至宫门,只见秦王已候于玄车之侧,一身墨色常服,唯襟口露出赤纹中衣,见我来只微微颔首,伸出手扶住我的胳膊:“上车。”

      驭者扬鞭,车队悄出咸阳。我倚窗望去,霜色染白旷野,渭水凝滞如带。这是六年来头一回离宫远行,竟是往蓝田祭拜亡母。

      蓝田臻夫人墓前松柏苍苍。秦王亲手奠下黍酒,焚香三柱,青烟盘绕间忽道:“你母亲若见你今日,当感欣慰。”我跪叩起身,指尖拂过碑上冰痕,喉间哽咽难言。他静立片刻,忽解下腰间玉珏置于墓前,说了句“请夫人放心。”那是他平日惯佩之物,玉身还刻有玄鸟暗纹。

      每年母亲忌日,王兄总会携我同赴王陵,在那供奉着父亲文安君与母亲牌位的殿中行祭。可母亲临终前执意要将棺椁归葬蓝田,说那里山明水秀,是她魂灵所安。因此,此番亲至蓝田,才算是真正走到母亲面前,叩首焚香,诉一诉这些年藏于心底的话。

      祭礼既毕,车驾却未返咸阳,反而向北驶去。我初时只道是寻常巡看,直至一道巨渠如苍龙般横亘于茫茫原野,冰层之下水声淙淙若隐若现,两岸民夫于寒风中奔走劳作,又听护卫郎中禀报,方才惊觉,原来是到了郑国渠。

      王兄屏退随从,独携我登临渠畔高台。朔风凛冽,吹得他玄色衣袂猎猎作响。他极目远眺,缓声道:“此渠绵延三百余里,引泾水,注洛河,灌溉四万顷旱地,皆成良田。当年,寡人初即位,韩国遣水工郑国入秦,名为助秦修渠,实为疲秦之计。彼时言七八年可成,最终耗十数年之功,几倾全国之力。”

      他唇角微扬,似讽似叹:“然今渠成,关中沃野千里,仓廪丰实,疲秦之策,反成强秦之基。”

      我凝视冰层下奔涌的暗流,只觉一股彻骨寒意自足底升起,并非全然来自寒风。想起尉缭先生此前使韩,想起岁首以来频密的粮草调度与兵甲整备之令,再窥他此刻眉宇间沉凝如铁的决意,心中迷雾骤然散尽。

      “所以……”我声轻如羽,几乎散在风里,“先生赴韩,是为……”

      他未直接答我,只将宽厚掌心按于我肩头,目光如炬,投向渠水奔涌的尽头:“悠儿,可知寡人为何特意带你来此?”

      冰风如刀,刮过面颊。我仰首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中,一字一句清晰应道:“水到渠成。韩国已如这渠中之水,尽在我秦国掌控之中。”

      他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惊澜,旋即化作深潭般的赞许。玄袖拂过台边残雪,声沉如钟,撼动四野:“善。郑国渠既成,关中粮足,再无后顾之忧。今岁冬至,便是大秦铁骑东出崤函之日!自我先祖穆公始,山东诸国视我秦为西陲蛮戎,锁我于函谷关内。百年国耻,六世余烈,自孝公变法图强,经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直至今日,整整六代君王励精图治,方积蓄得此雷霆万钧之势!东出函谷,横扫六合,此其时也!”

      天边处,旭日喷薄而出,万道金光骤然劈开凛冽寒雾,渠上冰凌折射出刀剑般的光芒,璀璨刺目。我立于这天地宏光与秦王嬴政磅礴的意志之间,忽然顿悟:这五年来,他让我学习法家思想,示我以君王权术,并非真要我将自己囚于规条之中,而是要我睁开眼,看懂这渠水奔涌处所汇聚的,将是何等滔天的巨浪,将重塑整个天下形态。

      “东进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恐需十数年征伐。”他转过身,为我拢紧被风吹散的兜帽,随即站到我身后,用他宽大的玄氅将我紧紧裹住,抵御寒风。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却又消散在风里:“尉缭此后需全力辅佐东出大业,恐再无暇为你授课。待回到咸阳,王兄再为你寻一位新师傅罢。”

      待秦王车驾回到咸阳,时令已入腊月。课业既停,我每日的生活骤然闲散下来,倒有些无所适从。这一日,我携蓁蓁在藏书楼闲逛,这书楼足有七层楼高,竹简帛书浩如烟海,陈年墨香与尘埃气息交织弥漫。仰首望去,只觉得人身处其间,渺若沧海一粟。

      我漫无目的循着架间窄巷缓步而行,指尖拂过一册册冰凉的简牍。

      “这里怪冷的。”我瑟缩了一下,将手炉往怀里按了按:“蓁蓁,晚上你想吃些什么?今日王兄恐怕也无暇来兰亭宫用晚膳,不如我们……”

      忽然,头顶上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似是翻动简帛之音,不知是老鼠还是人。

      蓁蓁也听见了,紧张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悄声道:“女公子,上头……好像有人?”

      宫中藏书楼虽不禁宫人往来,但躲藏在如此僻静高处,会是谁?我心下生疑,示意蓁蓁噤声,悄然退后两步,仰头细看。但见极高处一架之侧,隐约有一角青黑衣衫掩在叠叠书卷之后。

      “何人在上面?”我稳住声线问道,声音在空旷无人的藏书楼内回荡。

      那身影蓦地一僵,似是未料到此时竟会有人经过。紧接着,一阵细碎响动,似欲藏匿。

      我心头一紧,连着声音也有些发抖:“尔若再不现身,我便要去喊郎官们进来了!”

      “你莫怕。”却听上头传来一个清冽却带些局促的少年声音,“我……我只是在此看书。”

      那声音听着年纪与我相仿,还是童音,似乎也并无恶意。我稍定心神,蹙眉道:“看书为何藏于这般高处?还不快下来?”

      片刻沉默后,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自书架高处利落地攀缘而下,轻巧落地,竟几乎未发出声响。他一身寻常郎官侍从的青黑衣衫,面容被半张玄铁面具遮去大半,只看得清一双眼睛明亮沉静,手中紧握着一册竹简。

      “你是何人?”我警惕地打量着他,心中疑窦丛生,“在此作甚?”

      他垂目避开我的直视,只将手中竹简稍握紧了些,低声道:“奴……只是偶得闲暇,来此读些书。”他言语简洁,姿态却无卑屈之色,反而有种超乎年龄的沉稳。

      “奴?”我蹙眉细看他的面容,确是张陌生脸孔,“你是咸阳宫的宫人?”目光扫过他衣着,那料子虽朴素,剪裁却利落,完全不似寻常侍人的装扮。

      “奴是……”他迟疑了一下,转而说道:“刚入玄鸟卫不久,尚未脱奴籍。”

      听到玄鸟卫,我稍放下心来,想来是蒙毅麾下之人。如今秦王直属的玄鸟卫已分为“影渊”与“镇扈”两支:“影渊”由赵高执掌,专司六国情报;而“镇扈”则为御前郎官,择选有胆识的少年护卫王驾。观此人方才的身手,能入选玄鸟卫倒也合理。

      我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卷书上:“你看的是什么?”

      他迟疑一瞬,终是将书卷微微展开。竹简之上,“逍遥游”三字赫然入目。

      “逍遥游……”我跟着轻声念出,“讲的是什么故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他低声诵起,嗓音虽轻,却似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从未听过这般玄妙的言语,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只觉一幅浩瀚无垠、逍遥天地的图景随他的诵读在眼前铺展,方才因宫阙深墙而生的渺小之感,竟似寻得了某种解答。

      “这是何书?何人所作?”我语气缓和下来,忍不住追问。

      “《庄子》,庄周所著。”他答得依旧简练。

      “那鲲鹏……后来可曾飞抵南冥?天池又是何等模样?”我好奇地趋前一步。

      他却似被惊动的林鹿,倏地将竹简收拢,躬身一礼:“奴不应久留藏书阁,告退。”不待我回应,他便迅速转身,身影如墨滴入夜,悄无声息地没入层层书架之后,恍若从未出现。

      我怔立片刻,终是唤来藏书楼监:“替我将那卷《庄子·逍遥游》寻来。”

      “真是个怪人……”蓁蓁在一旁小声嘟囔,“女公子,没吓到您吧?看打扮倒像个侍从郎官,还用面具遮着脸,谁知道是不是图谋不轨之人,应该请蒙毅大人查查才好。”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我没理会蓁蓁的关心,只是捧着书卷。这苍茫意象,令我心神动荡,久久难平。“这倒是我从未读过的文章,有趣,着实有趣!”

      “女公子......”蓁蓁在旁边轻声嘟囔:“您除了读过几卷诗经之外,就日日捧着什么《法经》、什么《垦令》。其余的书也未见您读过了。”

      “啧。”我用竹简轻轻打在她肩头:“竟说大实话!”

      我方又想到刚才那蒙面少年。他面容模糊,名姓更无从知晓,既然都是爱书之人,又没有伤害到旁人,我也不想多事。此后一段时日,那日所闻的鲲鹏之志时而在脑中盘旋,引发无限遐思。然而宫中岁月琐碎,新奇之事层出不穷,这桩小小的偶遇,连同那个藏身书海、身手了得的沉默少年,也便渐渐沉入了记忆深处,不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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