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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 1
1932年深秋,阴雨连绵的江南丝业重镇"云城"。
凌晨的码头区只有寥寥几个路灯,细细的雨丝不停地下着,灯光昏暗,只照亮了小范围路面,难以视人。
林疏桐下了夜班,她在遮蔽物之间来回穿梭,行色匆匆。
“必须要小心点了”林疏桐搓着手,不停的哈气,无奈的裹紧单薄的衣衫,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能让娘担心。”
破旧的布鞋踩在不平的路面,溅起水花,也沾染上了污水。
一个拐弯,抬眸,她看到远处一个身影撑着油纸伞,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向前。蒙蒙细雨遮住了林疏桐的视线,她只能分辨出身形是一个男人。
就在那个身影即将踏入灯光下的光明时,异象突生。
一人手持匕首,从黑暗中冲出,速度之快,以至于那个身影根本来不及反应。
“嗤啦”匕首刺穿油纸伞扎进咽喉。鲜血混着桐油味,在空气里洇开锈色的痕。
油纸伞落地,那道身影捂着脖子倒下了。
林疏桐目睹眼前这一幕,瞳孔骤然收缩。她迅速将自己隐匿于拐角处,拼尽全力捂住嘴巴。
双腿绵软无力,根本无法支撑身体,只能顺着墙壁止不住地往下滑。
她瑟瑟发抖,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林疏桐无从知晓凶手何时离去,只觉时光漫长无尽。
直至雨歇,她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张望。确认周围无人后,她鼓足勇气走向男人的尸体。
鲜血肆意蔓延,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令林疏桐不禁一阵反胃。
林疏桐这才惊觉,这个被凶手一击致命的人,竟是商会会长赵金魁!
惊愕之余,林疏桐目光一扫,不经意间瞥见一枚铜质齿轮袖扣。刹那间,她心烦意乱,一咬牙,向前几步,拾起那被鲜血浸染的袖扣,旋即转身朝家中奔去。
房檐的雨滴仍在滴答滴答作响。
“疏桐,今日这是怎么了?如此狼狈。”苏令焦急地围着林疏桐,仔细查看她有无异样,“快把这湿衣服脱下来,我烧了热水,别着凉了。”
林疏桐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说道:“没事的娘,别担心了,我这就去。”
她抬起手,手中赫然是那一枚袖扣。
林疏桐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床底夹层中取出手帕,打开后露出一枚袖扣。
她呼吸急促,在油灯下反复对比那两枚袖扣,不出所料,一模一样。
“叩叩”,敲门声响起。林疏桐急忙将袖扣藏在手帕中,放进了口袋里。转头看见苏令,问道:“怎么了,娘?”
苏令走上前来,帮林疏桐整理了一下衣领,说道:“我来看看,这衣服虽说已是我的旧衣了,但修剪一下,还是能穿的。”
苏令说着,眼角渐渐湿润:“要是你爹还在……你也不用受这般苦,是娘没本事……”
“要不是我这病……”
话未说完,苏令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林疏桐紧紧抱住了苏令。
“娘,我何其庆幸,至少您还陪在我身边。想来爹爹在天上,也不愿见您如此哀伤。”
送走母亲之后,林疏桐躺在床上,细细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怪事。
乌云悄然遮蔽了月亮,整个云城陷入一片死寂。一只猫儿在房梁上慢悠悠地踱步,仔细聆听,屋内还有细微的窸窣跑动声。
回想起一年前,在法租界边缘的一栋老式石库门内,书房挂钟的指针定格在11:07。
知名左翼学者林墨笙教授倒在血泊之中,手中紧紧攥着半张被撕下的《申报》,头条标题醒目地写着“沪西纱厂大罢工遭军警镇压”。
唯一的目击线索,是窗台上一枚不属于林教授的铜质齿轮袖扣。
他的女儿与夫人因外出而幸免于难。
不知何时,月光悄悄穿透了乌云的缝隙,一缕惨白的微光透进窗棂,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几何图案。
林疏桐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洇湿了枕畔粗糙的布料,那声哽咽在喉头的呼唤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只留下无边 无际的疲惫和冰冷彻骨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搅。
“爹……我想你了。”
这低语仿佛带着最后的温度,消散在死寂的夜里。
天光微朦,小商小贩的叫卖声,食物下锅的滋滋声,乌篷船拨开淡青色晨雾,船娘摇橹的吱呀声与水流轻吻河埠石阶的汩汩声相和。
太湖边的渔港,竹篓倾倒银鳞的哗啦声、秤砣磕碰声、鱼贩高喊“鲫鱼活跳!”的方言吆喝惊起白鹭。
“桂花赤豆——糖粥!” 提铜铫的粥贩敲竹梆,梆声短促如雨点;卖菱角的老翁扁担咯吱,筐里还滴着隔夜太湖水。
苏州城厢薄雾里,成千上万木织机的梭子声如细雨,缎庄学徒卸门板的“哐啷”声宣告绫罗上市;杭嘉湖乡间,露珠从桑叶滚落的滴答声里,夹杂着蚕农剪桑枝的“咔嚓”声与担蚕匾的扁担颤音。
私塾窗内《千字文》的童声齐诵,与教会女校风琴伴奏的赞美诗飘过白墙,在弄堂口碰撞交融;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学生皮鞋笃笃,蓝布长衫的男学生布鞋窸窣,书包里钢笔与砚台相撞的轻响。
杭州昭庆寺头香钟声荡开时,香客的铜钱已叮当落入功德箱,卖藕粉的担子趁机摇响铜铃;无锡泥人铺开窑的陶器碰撞声、绍兴酒坊出甑的木锨翻动声、绍兴毡帽店弹棉弓的嗡嗡声次第响起。
老虎灶上铜壶嘶鸣,青瓷盖碗“叮”地刮沫,老茶客“啧”地啜头口碧螺春,混着评弹艺人试弦的琵琶轮指声。
恰好此时,一名身着破旧长衫的男子走进来。乍一看,他模样还算体面;仔细端详,那长衫缝补的痕迹细密,颜色也已褪色。
只见他一眼便瞧见了老茶客那一桌,径直走了过去。
“沈爷,林老板,真巧啊,也来喝茶?”
沈爷手腕轻轻一抬,不紧不慢地品着茶,一时并不急着回应他。
林老板见沈爷的姿态,无奈的笑了笑,为来者倒了杯茶,招呼他坐下:“来来来,坐下说,周兄今日来得倒是早。”
周叙白赶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担不起林老板这般称呼。”
“怎会担不起?”林老板看着周叙白,作了一礼,说道:“周秀才自然担得起,林某平生最钦佩读书人。”
“不不不,怎比得上林老板深明大义,建设工厂,为国谋利。”
“笃”的一声在空中回响,“行了,别装了!”沈爷满脸不耐烦,“说吧,今日来有何事,我还不了解你这小子,没钱绝对不会进茶馆。”
周叙白脸色一沉,不再似刚才那般轻松,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赵金魁死了,尸体在码头被人发现。”
林老板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沈爷眼中闪过一抹暗光,暗自思索。
茶馆外的喧闹声一如往日,整个云城却笼罩在风雨欲来的氛围中。几只鸟儿飞到了茶馆的房檐上,灵动地跳跃着。
“这天,要变了。”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苏令一边走着一边问道:“谁啊?”
走到门前,她从门缝里往外一看,发现门口站着几个警察。
“警察,开门,林疏桐在家吗?”
怎么会是警察!苏令心中一惊,小心翼翼地问道:“各位警官,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可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一名年轻警察不耐烦地向前迈了一步,说道:“让你开门你就开!别磨蹭!”
“诶。”
“怎么能对林太太如此无礼呢?”陈老刀伸手拦住年轻警察,笑着说道:“林太太,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问令爱几个问题。开开门吧,一直耗着也不是办法,您说是不?”
苏令有些迟疑,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时,林疏桐走了过来,问道:“娘,怎么了?”
苏令还没来得及开口,陈老刀就在门外高声说道:“既然林姑娘来了,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林疏桐一听,心里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这警察多半是为了赵金魁的事情而来。她转头安慰苏令:“娘,我跟他们去一趟,您别担心,在家等我。”
苏令凝视着林疏桐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
“好,快去快回。”
苏令一直都清楚,她的女儿性格倔强,谁都拦不住她。无论是从圣玛利亚中学退学,还是去丝厂工作,亦或是追查她父亲的案子。
这场巨变使疏桐的性子愈加如一滩平静的水,有时候就连做母亲的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但无论如何,只要疏桐平平安安的,他们的家就还在;哪怕只有一个人在家等着他们归来,这个家就不会散。
疏桐越来越像她爹了。
苏令轻轻掩上门,回到房间,缝着手中的衣物,静候着鸟儿归巢。
一切如往昔般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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