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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童选母
雨是竖着摔下来的,像老天爷拎着一桶泡烂的纸钱,往沉眠镇的头顶直倒。凌晨三点零七分,纸扎铺的灯笼被雨砸得“噗噗”闷响,一盏接一盏熄灭,只剩最后一盏挂在傻子阿霁的脖子上——那灯芯是一截脐带,绕了三圈,打了个蝴蝶结,是她上一个“妈妈”亲手系的。脐带还新鲜,灯焰就透着淡粉色,像子宫里透出来的光。
阿霁今年十九,智商停在五岁,不说话,只抬眼。她抬眼的时候,睫毛像两把裁纸刀,冷飕飕地划别人心口。镇上的女人被划完,齐刷刷软了膝盖,想抱她、想揉她、想把她重新塞回肚子里生一遍——那冲动来得又疼又快,像痛经,却比痛经更热烈,像子宫里突然塞满了滚烫的奶黄浆。
“让开让开,别挤!”纸扎铺的哑女老板娘端着一只刚糊好的纸童,撞开雨帘冲出来。纸童约莫三岁大,腮红涂得活像猴屁股,嘴上还点了颗媒婆痣。哑女不会说话,急得“啊啊”直比划,意思很明确:今晚轮到她当妈。
排在后面的产婆林婶不干,挺着六个月假肚子——里头塞了七根脐带当存货——往前顶:“我上周才剖玩具给她,论资排辈也该我先!”
再后面,小学班主任周老师举着家访记录:“我学生都给她当过哥哥!我有经验!”
阿霁站在门槛上,脚上是两只不同颜色的雨靴——左脚红,右脚白,靴尖各挂一只小铃铛。她一动,铃铛就响,响声像幼儿园放学,催命又可爱。雨点砸在靴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一群透明的小鱼在啃铜铃。
雨越下越大,女人们越挤越近,谁都想第一个把阿霁抱进怀里。阿霁却低头,认真数地上被雨泡烂的黄纸钱。她数一张,就用手指戳一下,戳完再放进嘴里含一含,像在试咸淡,又像在确认纸钱上还残留多少人的体温。
“哎哟小祖宗,这个不能吃!”林婶心疼得直抽抽,一把抢过纸钱,顺手把自己刚蒸好的奶黄包塞过去,“吃这个,热的。”
奶黄包还冒着白汽,像一颗刚出笼的小心脏。阿霁咬了一口,奶黄爆浆,顺着嘴角往下淌,黄得刺眼。哑女见状,急得直跺脚,干脆把纸童塞到阿霁怀里:“啊啊!”——翻译过来大概是:抱它,等于抱我。
纸童做得很逼真,就是重量不对,抱起来轻飘飘,像抱了一肚子谎言。阿霁歪头,忽然伸手去抠纸童的腮红,“刺啦”一声,纸皮破了,里面簌簌掉出一截黑头发。头发上缠着快递单号,单号上写着“到付”。
气氛“嗡”地一下凉了。那是上周失踪的快递小妹的头发。镇里人都说快递小妹辞职回老家了,结果头发藏在纸童肚子里,还扎着快递单号。
“巧合,巧合。”林婶干笑,脸上的褶子把雨水兜成一小洼,“纸扎铺嘛,头发做装饰很正常……”
她话没说完,阿霁突然把纸童高高举起,然后“啪”一下摔在雨地里。纸童的脑袋滚到林婶脚边,媒婆痣刚好落进她雨靴里。林婶脸色煞白,假肚子“咕噜”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翻身。哑女尖叫——虽然她叫不出声,但喉咙里那股气流撞在雨幕上,硬是撞出一声“嘶”。
阿霁却笑了。她笑的时候,嘴角只弯一边,像有人用线吊着半张脸皮。她弯腰,捡起纸童的胳膊,塞进自己口袋,又拍拍林婶的假肚子:“宝宝,踢。”
林婶的肚子真的踢了一下。在场所有女人同时捂住自己的小腹,仿佛那一脚是踹在她们子宫壁上。雨声忽然停了——不是雨停了,是声音被抽走了。整条街陷入一种诡异的真空,只剩阿霁脖子上的脐带灯笼“滋啦滋啦”地烧,烧到最后,火苗变成一只小手,轻轻摸了一下阿霁的脸。
阿霁抬头,用五岁的奶音说:“新妈妈,疼。”这是她半年来说的第一句话。
女人们瞬间红了眼。
“不疼不疼,妈妈在!”
“叫妈妈,再叫一声!”
“跟我回家,我给你买新雨靴!”
争抢升级。林婶的假肚子被挤爆,七根脐带“噗嗤”喷出来,像七条死蛇,软软地缠住众人的脚踝。脐带末端还滴着淡粉色的羊水,落在青石板上,冒出一股腥甜的蒸汽。哑女急哭了,眼泪冲开脸上的纸浆,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原来她也是纸的,只是外面糊了一层人皮。
阿霁站在混乱中心,低头玩脐带。她把一根脐带当跳绳,慢吞吞地蹦了两下,铃铛叮叮当当,像在数拍子。
“一、二……”
数到三的时候,雨声回来了,带着婴儿的啼哭。街尽头,一盏新的红灯笼亮起来。灯笼下,站着上周失踪的快递小妹——她全身湿漉漉,肚子鼓得像塞了只纸童,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像刚从井里爬出来的水鬼。她冲阿霁伸手,声音幽怨:“该我了,阿霁,轮到我做你妈妈了。”
阿霁把最后一口奶黄包咽下,舔了舔手指,朝快递小妹走去。她走得很稳,铃铛一路响,脐带一路拖。身后,林婶的肚子瘪了,像漏气的救生圈;哑女的纸皮裂了,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纸浆,像月经没擦干净;周老师的家访记录被雨水泡成烂泥,上面的铅笔字晕开,变成一张张婴儿的小脸。
她们争先恐后地爬向阿霁,像一群被夺走蛋的母蜘蛛。阿霁没回头。她只是把口袋里那只纸童胳膊掏出来,往后一抛。纸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腮红弧线,精准地落在林婶怀里。
“给你,”阿霁说,“当纪念。”
林婶抱着纸胳膊,嚎啕大哭。纸胳膊上的小手突然动了动,掐住林婶的□□,掐出一滴奶白色的血。雨又下起来了,像有人在天台撕烂一整箱情书。阿霁走进红灯笼的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根脐带,把整条街的女人都系在尾端。
第一夜,纸童选母。
选的不是母亲,是祭品。
红灯笼晃了晃,火苗里映出快递小妹的脸,她的嘴裂到耳根,轻声说:“阿霁,新妈妈带你回家吃夜宵。”
阿霁点点头,铃铛响了一下,像在说:好呀。
下一秒,整条街的灯全灭了。雨声中,只剩咀嚼的声音,像有人在吃刚出笼的奶黄包,一口咬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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