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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荒丘
徐小小发现了一片荒丘。
距离不远,走出家后门,向左路过常年无人居住的自建房。数三次,那面蓝玻璃上映出三次她的侧脸,她就到了荒丘的入口。那是一条嶙峋的小路,大抵是自建房突出来的地基,否则徐小小无法想象,什么人会在一栋房子与野地的交界处垒起这样一排石头悬崖。
从自建房边突出的石头悬崖已经在风吹日晒中圆润,微小的坑洼显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舒展。略干燥的青苔,细碎的沙砾,在石头悬崖上安静地过每一天。悬崖下,那片对徐小小来说太深邃的凹陷空地,满是尖锐的石头,比悬崖上的石头脾气坏上不少,看起来就像个徐小小多看一会电视就要指责她贪玩的碎嘴老人。
那些蕨类植物就和善得多。徐小小认得它们,只能勉强认个大概,知道它们都是蕨类,却无法细分那是蕨类中的哪一种。父母回老家,又带她去商城,她从货架上取下那本硬厚的内容简略的科普读物后,徐小小就粗略地认识了它们。
尖石头很陌生,又很多。它们满身棱角,带着一种常年埋于泥土的苍老,这苍老又是一种坦然。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它们已经与土地严丝合缝,压出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坑位。
而高高长长的蕨类植物很柔和,那些脉络像奶奶脸上的皱纹,种子又像她的老人斑。可它又不那么像奶奶,因为奶奶膀大腰圆,壮得结实,拿个蒲扇躺在摇椅上扇风小憩,能把摇椅压得吱呀响,蕨类植物就不。它们一句话不说,只是一味地长高,在徐小小灵巧地踏上石头悬崖,穿过悬崖时,它们就拂过她,温和地打招呼。
偶尔徐小小会痒,希望它们能矮一些,但大多数时候,徐小小希望它们一年四季都又高又密。挡住石头悬崖,挡住她,这样无论是爷爷还是奶奶都无法发现她在那,她可以坐在悬崖后的荒丘边上,自由而无序地消磨时间。
穿过了石头悬崖,并不能立即到达荒丘。还得经过一段更狭小的通道,那是两栋自建房之间的罅隙,永远盈润着阴凉清新的湿润空气,只属于小孩子的避暑胜地。大人太大了,挤不进来。
徐小小将它命名为绿荫隧道。扬起鼻子,耸一耸鼻头,就能嗅到难以言喻的清新。水汽与草叶混合,把夏天的闷热都蒸发,解放鼻子与肺,解放皮肤——甚至让人担心自己会感冒。
之所以是“绿荫”,是因为那长着几颗纤弱的嫩草。草叶浑圆,嫩绿单薄,草茎细细一杆,清透得仿佛能看见液体流动。徐小小坚信,它们与脚下湿润的青苔一起,在这个罅隙隧道洒满了清新的味道。
穿过绿荫隧道。前面就是荒丘。
身后是又一栋无人居住的自建房,玻璃已经自然风化或是被顽童打破,地上的玻璃碎片与窗棂的残骸早就拼不出原样,全都布满灰尘,走近点呼吸,就要被沙尘覆盖住鼻腔黏膜,又苦又辣地痛着。
沙尘是苦的。徐小小无比确信。
她家也曾在门前堆起过一次次的沙堆,在建筑工人将它们变成水泥或与水泥混合前,它们是小孩子的游乐场。堆砌、倒水、一双双手玩得指甲缝发黑,起初还有耐心与壮志要造出一个恢宏堡垒,但很快就放弃了,只是重复循环地和沙水,捏些丸子、圆锥,这些是最简单易作的制品。
在沙子游戏中,如果太心急,想要许多沙子,双臂一展就把沙子从沙山上圈下来,就会引起沙尘飞扬。这些飞起来的沙尘避无可避,除非你舍得放弃玩沙的坑位与自己拨下来的大批建筑材料。徐小小总舍不得,于是她总吸入沙尘。那些微小的颗粒被拉进鼻腔,呼吸道就发苦发涩,整个人开始咳嗽。等身体又剥下它们,那股苦而痛的触觉才消失。
荒丘前,徐小小后的那座无人自建房,充满了沙尘。它的废弃程度似乎很高,至少徐小小能见到蓝玻璃房的主人偶尔回来,那扇红油漆木门打开,里头幽蓝幽蓝地暗着,主人家打开了大脑袋电视,放着模糊不清的频道。一个穿老花衬衫的老人靠着塑料躺椅看电视,手里拿着碗筷,时不时夹菜扒饭的吃一口。
而沙尘玻璃房,徐小小没见过它的主人。从那些尘土遍布的窗户往里望,好像也只能看见杂乱堆积的家具,桌椅倒了,柜子开着,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木头或横或斜,它被忘记许久了。
这样老旧的房子不多。更多是常年紧闭着门,只在年节才打开。那时候,年轻人回来了。空气冷冽,阳光温暖,黑或白的小轿车一家一辆,地上是点过的鞭炮碎屑,火药味呛鼻又温馨,红色的塑料包装纸边缘发黑,被穿着羽绒服的小孩踩过去。他们和鞭炮一样是年节性产物,只在这个时间点才会出现。
他们欢快地嬉笑,老自建房的门口摆着竹椅,上面坐了他们的父母,老人则是揣着手闲聊。一张张陌生而洋气的脸——那种从城里生活裹来的洋气很难模仿,或许是鲜艳的衣服、白皙的皮肤,更可能是眼神。
眼睛像一面镜子,搁置在徐小小与那些人之间。他们都只看见对方的镜像,一个与本人一模一样的虚影。似乎就是有那么一层隔膜,让他们与农村格格不入,而徐小小这样的孩子仿佛早就融入了这片天地。阳光照着她时,不会生疏地反光,风吹过她,发丝扬起的弧度也十分熟稔。
只有年节时那些房门才会打开,那些人才会出现。其他时候,村落里,道路旁,巷子中,一排排坐落曲折的屋子外,两扇大门又或许是带着轴承的可折叠木门,就像一张张嘴巴,全都三缄其口。
春天越来越暖,草长莺飞,空气从冷得刺痛到带上清甜,它们无言无语。老人急着播种,留小娃娃们自己作伴玩。有一年,徐小小在自家门口开那辆绿色的转转车,忽然来了一辆轰隆隆响的钢铁大车,上头下来几个年轻男人,又自顾自地从车后边搬下施工工具与树苗。他们在徐小小家门前的下坡路段钻孔,钻机毁灭世界般地轰响,石块飞溅。
徐小小飞快跑了,跑到田地旁大喊:“阿嫲!爷爷!有人挖我们门口的地!”
奶奶立刻从田地里出来了,她挽着裤腿,结实的下肢沾着泥巴,她穿上旧拖鞋,拎着锄头气冲冲地回家了。爷爷也跟上了,徐小小跑在最前面,一路穿过那些无言无语的房屋,钻进自己家,后门、堂屋、客厅,嗅着老屋阴凉的气息,指着大门口:“那!”
老人家开始骂人,开始同年轻男人们争执。他们吵了什么,徐小小早就忘记了,那是几年前的事。但爷爷总会说起,他每年都讲,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徐小小是怎么发现“坏人”,又是怎么跑到田地旁喊他们,爷爷奶奶才把那些年轻男人骂走,保住了自己家门前的斜坡。
事实上,他们只保住了一段时间。从那之后,邻居家门口都种上一棵树,唯有徐小小家没有。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棵被骂走的树还是补种上了。
春之后是夏。徐小小从小学课堂上学过,3、4、5月是春天。她有一个隐秘的大发现。她发现,书本说错了,她所经历的春夏秋冬,比课本划分的月份要早。春天从二月就显露头角,夏天在五月就降临人间,暖得早热得早。
她观察着四季,夏天阳光灼热,田间土路也滚烫,水沟里潺潺流水,带着微弱腥气的味道翻上来,马上又被热风吹散。那风总是浩荡,仿佛从世界尽头吹来,攒了一路的劲,把徐小小的衣裳吹得鼓鼓囊囊,把草叶吹弯,树叶吹响,禾稻青青长长,天也摇地也晃,世界都吹大了一倍地鼓荡着。房子们依旧无话可说,似乎热中暑了,又似乎只在沉睡。
秋天,世界还有余热,偶尔还会回光返照地比夏天更热一些,但人们明显能感觉到它在虚张声势。它没有那种连续炎热的底气,张扬太过反而失了压迫感。这会,稻子熟了。一穗穗金灿灿地垂着,收割之后要舂。老人戴着斗笠,黝黑的皮肤是向树借的,与树皮一样褶皱,鼓起的血管是树吹下的气根。他们弯着腰,手老脸也老,或胖或清瘦的身躯在余热中流着汗,围着稻子忙里忙外。
徐小小在这种重大的活计上帮不了忙,依旧漫山遍野地疯跑。跑过那曲折回环的巷子,路旁数不清的屋子,它们还是不说话。
到了冬天,它们也要欲擒故纵地沉默一段时间,直到年节到来,它们就缓缓开口,惆怅而平缓地讲些团圆与休息的话题。
那是一个个盒子,装着家具,偶尔装着人。大多数时候在睡觉,年兽一样随着鞭炮响起醒来,鞭炮响完又睡去。
而像沙尘玻璃房这样的屋子,它们已经死去了。它的窗户是坏的,内里陈旧不已。
它的窗下是碎玻璃、沙子,和徐小小。
往前,就是荒丘。
沙尘玻璃房延伸出的水泥路面与土地接壤。土地并不完全是土地,除了棕黑的土壤,还混合着红砖的碎片粉屑。野草长得随意,高矮错落,商陆一绺绺的黑绿果子垂下来,两面针撑开阴影,益母草生得高挑,挨成一簇,苦荬菜贴地绽开,黄蕊白瓣的花向上开。
野草内,废弃红砖像搁浅的船只,有的是整块,有的是半块,三角形、多边形,都是立体的几何块。这片荒丘从前或许是海,才有这么多翘着头搁浅的船只在休眠。
而在野草、红砖之下,红棕土壤之间或之下,是数不清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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