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知甚少

　　沈怀瑾决定向母亲出柜了。

　　他看了眼摊在地板上，从衣柜里拿出的行李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回了原处。

　　弯腰时胃里抽动，刚吃完没多久的晚饭开始翻涌，让沈怀瑾有一股呕吐的欲望，他知道，这是因为紧张。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缓缓直起身，捂着胃，拿出平时通勤背的包，收拾起东西。

　　房间外传来脚步声，陆观澜端来一杯温水，看着他喝下几口，接回去，倚靠着门框，平静的声音里有一股令人心安的魔力。

　　“想好了吗？需要我陪你去吗？”

　　沈怀瑾摇了摇头，缓慢又坚定地拒绝。

　　他大概能猜到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反应，正因如此，他不想陆观澜看到那难堪的场面，也从未幻想过对方陪自己一块回去的场景。

　　“好的。”

　　陆观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毫不意外地接受了，走过去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沈怀瑾感到自己抽搐的胃在逐渐平息下来。

　　是的。

　　无论怎样，至少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真的爱着我。

　　沈怀瑾和陆观澜都是S市本地人。

　　沈怀瑾原先和父母住在市郊，毕业后在市中心工作，通勤不便，便搬出去租房住了，后来搬进了陆观澜家里，是位于市中心的平层，通勤很方便，早高峰步行15分钟就能到公司，比他原先高价租的房子还要更近。

　　陆观澜是他的上司，两人在一年前确定了恋爱关系。

　　沈怀瑾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初答应的时候大脑宕机，应该根本没有考虑过未来的事。不过一年相处下来，两人已经有了共度余生的打算。

　　沈怀瑾不想未来家里的催婚影响到两人的关系——虽目前还没出现，但是也就这两年的事，他今年已经步入二十下半，马上就要触及到母亲所能忍耐的极限。

　　为了防患于未然，他深思熟虑了几天，最终在今晚做下了这个决定。

　　他爱陆观澜，但他不是因为对方而出柜的，这是他自己的私心，他希望自己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

　　虽然出柜的缘由看上去无关紧要，但沈怀瑾希望自己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因为自己的决定，才需要去面对来自母亲的失望，而不是为了陆观澜才去承受这一切。

　　第二天早上，沈怀瑾早早地就醒了，闹钟甚至都还没有响，他难得地看见了爱人的睡颜。

　　他静悄悄地起身，准备好两人份的早餐，留了一份用保鲜膜包了起来，自己的那份却没吃几口。

　　他实在是没有胃口。

　　吃下去的那几口，还是因为想起了陆观澜平日的叮嘱。

　　怕手机消息会吵到还在安眠的爱人，沈怀瑾在餐盘下压了纸条，告知对方自己出门了，早餐记得加热后再吃。

　　尽管脑内已经模拟了无数遍，但当沈怀瑾真的坐上了回家的地铁，拿起手机，和陆观澜报备了自己已经坐上地铁的信息后，他还是开始紧张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搭着脉搏，深呼吸着试图缓解这份焦虑，但思维是控制不住的活跃。

　　母亲会说些什么呢？

　　他想母亲应该会难以置信地问他：

　　你怎么会是同性恋呢？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能不能治好？

　　一连串的问句闯进脑子里，没由来的，他想到了曾经听到的那句，来自母亲的反问——

　　一个男人要是喜欢另一个男人，那不就是个无法生育的女人吗？

　　那时沈怀瑾还年少，某天意外顿悟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性取向，便悄悄试探母亲。

　　可是我应该不是下位，和生育和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年少的沈怀瑾听到这个问题，心里是这样想的，感觉自己简直无法理解对方的脑回路。

　　现在的沈怀瑾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但此时的他，已经懂了那时母亲的脑回路。

　　只不过他很少和人提起。

　　应该说是，几乎从未和人直白地提起过。

　　毕竟一个男人怎么会这么理解一个女人，尤其那个女人还是自己的母亲，但凡他敢和任何人聊起这种话题，他估计对方都会又惊又恶。

　　有点素质的，会在心底暗自揣度，想这个人是不是有俄狄浦斯情结。

　　没有素质的，估计会直接对他破口大骂，断言这个人精神不正常，是个变态。

　　但其实不是的。

　　沈怀瑾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是了解女人，他只是换了个视角观察。

　　他观察到母亲总是独自在厨房忙碌，餐前饭后。

　　年少的他试图帮忙，会被母亲赶出去，让他好好学习。

　　成年后他再进厨房，母亲确实不阻拦了，但是境况并没有变好。

　　男人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会在某天兴致大发进入厨房，留下一片狼藉。面对母亲收拾烂摊子的愠怒，他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施舍。

　　“今天下班不用做饭了，已经给你脸了啊。”

　　沈怀瑾一听到这话就觉得刺耳不堪，简直难以理解男人究竟是从哪里取得这种，足以令他们藐视一切的自信。

　　母亲高兴于沈怀瑾眼中维护的怒视，但在他维护的话语惹恼了男人时，她又会温言软语地去哄对方。

　　沈怀瑾只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割裂。

　　在将近十年的观察下，他逐步地了解了那种处境，那种被裹挟了一生而不自知的处境。

　　越了解，他便越绝望，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无法改变这经年的规训——这甚至远远早于沈怀瑾的出生。

　　后来，沈怀瑾终于无法再忍受，他所以顺从于母亲的懂事，最终都会服务于他厌恶的那个男人，他也学会了看不见。

　　在工作后，由于通勤的原因，他顺理成章地逃离了那里，偶尔回去探望。

　　搬离那天，他坐在出租车上，不敢回头去看母亲的眼睛，只在心里无力地叹道。

　　他远比自己所以为的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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