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见雾

　　十八年前的栖羽山庄，坐落于市郊苍翠之中。

　　老爷子抱着襁褓中的外孙女，望着满目葳蕤繁荫，沉吟道：“就叫葳蕤吧，愿她如这草木般，生生不息。”

　　栖羽山庄不过是林、池两家诸多合作项目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彼时两家交好，情谊深厚，在商界堪称珠联璧合。林家执掌山庄经营，池家统揽航运命脉，两相配合，相得益彰。

　　山庄旺季时，两家总是一起住在后院的连排厢房里相谈甚欢，甚至春节时，都一同吃年夜饭。

　　饭菜的香气从厨房飘到前厅，两个孩子穿着同款的锦缎棉袄，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池父拍着林老爷子的肩膀，半醉半醒地笑道：“老哥，不如给我们小渝和葳蕤定个娃娃亲？”

　　可世家大族间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一场血色车祸，碾碎了青梅竹马的情谊，也撕裂了两家世代交好的盟约。

　　二人七岁那年的雨季，池父醉醺醺地握着方向盘，林葳蕤的父母坐在后座。在通往庄园的盘山公路上，激烈的争执与刺耳的刹车声同时响起，随后车翻滚下百米的山崖，漫长的坠落后，火焰腾空而起。

　　最终留下的，只有车体的残骸和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车毁人亡，无一幸免。

　　而伴随着父母的灵魂飘散的，是两个孩子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短短半年间，林池两家从亲密无间到势同水火。池氏撤资退股，曾经共同经营的庄园成了无人提及的禁地。血淋淋的过往如同一层薄雾笼罩在庄园上方，压的人喘不过气。

　　随后，池母决定将池渝这样的“拖油瓶”送去纽约独自和保姆生活，不愿让他再被往事牵连。

　　离别那日，池渝被母亲拽着登机时，整个林家竟只有林葳蕤偷偷跑来送行。

　　“池渝哥哥，你要记得我。”小姑娘死死攥着他的衣角，眼眶泛红。

　　池渝刚要伸手揉她的头发，母亲一声冷喝：“还不快走！”吓得他默默收回手。

　　当夜，林家老宅的争吵声惊飞了满树夜莺。

　　“池家就是一群白眼狼！”林老爷子摔碎青瓷茶盏，飞溅的碎片在葳蕤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们害死你爹娘不够，现在连你都不放过！”

　　老太太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对林葳蕤横眉冷对道：“从今往后，再敢见池家人，我就把你丢到后山喂狼！”

　　女孩踉跄着后退两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沉默着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开，最终蜷缩在一处昏暗的角落。颤抖的双手紧紧环抱着膝盖，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这个残忍的世界彻底隔绝。

　　最终，保姆王妈在阁楼找到她时，孩子正对着月光数掌心的血痕。

　　“王阿姨。”小姑娘颤抖着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世界上没人爱我了。”

　　*

　　俯仰流年一十春。

　　直到上周的深夜，林盛与远隔重洋的池母达成了一项出人意料的协议。那场延续多年的血仇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池渝将回国，转到A市一中继续学业，并借住在林家庄园与林葳蕤共同生活。

　　林葳蕤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在林家，林盛的决策向来不容置疑，商业上的离经叛道更是家常便饭。或许，这不过是又一场利益交换，池渝的归来，仅仅是两家交易的一枚棋子。

　　可世人不会这么想。

　　所有人都认定，池家背负着林氏夫妇的血债，而池渝——作为罪人之子，理应用一生赎罪。

　　可不知为何，林葳蕤对他，偏偏生不出恨意。

　　她甚至记不清他的样貌，只隐约记得那个少年温润如玉，举止矜贵，待她处处周到。明明年纪尚小，却已透着与生俱来的从容气度。

　　她对池渝的好感，始终针对于幼时那个小公子身上。至于如今十八岁的他——那个在众人眼中背负原罪的少年，她虽无恨意，却谈不上好感，不过是略微的好奇罢了。

　　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有私心。她认为这个清清白白的少年，不该因为父亲的罪孽而毁了自己的下半生。

　　而此刻，她正站在林家后山四合院的廊檐下，奉林盛之命迎接池渝回庄园。

　　秋风卷着落叶扫过青石板，远处一道修长身影渐行渐近。林葳蕤眯起眼，逆光中，少年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挺拔如松，清隽似竹。

　　少年走近，背着光长身玉立地站在林葳蕤身前，挑着眉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她。

　　他的眼底深邃沉静，人人皆道桃花眼是含情目，眼前少年的桃花眼眼型明明温柔至极，可是他眼神中却望不出一丝情绪，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冷冽疏离之感。

　　林葳蕤不知怎样开口和他打招呼，一言不发地正欲领他前往四合院的正厅与林老爷子打声招呼，脚步却蓦地一顿。

　　她突然想起今晨老太太宁莲得知消息时的场景——

　　宁莲双眼圆睁，浑身颤抖着尖叫道：“林盛！你疯了吗？我问你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让那家灾星的儿子进我们家门！他不配踏入这石砖半步！他们杀死我的女儿和女婿，你还请他入门！”

　　茶杯“啪”地砸碎在地上。林老爷子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只是揉着太阳穴。宁莲仍在旁边颤抖着，崩溃地尖叫着。

　　林葳蕤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尽管早有预料，但宁莲此刻歇斯底里的模样仍让她心头震颤。老太太那声声泣血的咒骂，都化为耳鸣在她脑海中嗡嗡作响。

　　她沉默地缓过神来，顿了顿，轻声说：“我外婆一直很介意那年的事情…所以会迁怒于你，就不带你回四合院给她添堵了，等未来有空我外公会约你吃饭的。你最近还是不要住在宅院里，和客人们一起住前山的庄园吧。”

　　池渝的阴影笼盖住身下的林葳蕤，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忽然开口唤她全名：“林葳蕤，那你恨我吗？”

　　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少年音，清润随性，平淡至极。

　　这问题让林葳蕤心头一紧，默默垂下了眼。他问得犀利，面上却淡漠得可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一潭幽泉，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

　　这人怎么这样？明明说着最尖锐的话，语气却柔和。他究竟是在试探自己些什么？

　　池渝忽然轻笑一声，笑得几分张扬和肆意。他修长的手指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又立即收回手：“你躲什么？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吗？”

　　林葳蕤带着疑惑倏地抬眸。

　　少年凝望着她，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眼神里却透着审视：“如果你也因为那年的事恨我，不必在我眼前掩饰，我能理解能接受，但我不希望你带着恨意假惺惺来和我相处。要么我们坦诚相待，要么一别两宽。”

　　“不为别的，只为我不喜欢虚情假意。”

　　林葳蕤如鲠在喉，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凝固在舌尖。她幻想过无数次重逢后打招呼的场景，却从未预料到会是这样。

　　他顿了顿，又说：“如果是那样，往后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高考结束我会立刻回美国。这两年我也会努力隐没于你的视野里，不给你添堵。我们两家之间，也本就只需要保持着最简单的互利关系。”

　　林葳蕤被他的一番言语怔住。

　　池渝，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他只是长得高了，肩膀宽了，声音褪去稚气了，眉眼长开了罢了。

　　而熟悉的那股独属于“池渝”的感觉，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却丝毫找不到。曾经的池渝，从来不会有如此冰冷的眸光，说不出如此疏离的言语。

　　她眼眶不由的湿润，心莫名的酸楚。池渝的眉眼难寻得曾经的柔和，而周遭的一切也如他一般早已物是人非。

　　那或许，她早该明白，年少时那点细枝末节的温暖，不值得她再一次捧出真心。

　　“你很怕我？”见她一言不发，池渝的声音突然放软了几分，却让她心头一颤，“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怕你。”林葳蕤猛地抬头，对上池渝的眼，声音轻柔却坚定，“也不恨你。”

　　她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淡然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问。那场意外从来就与你无关。如果你非要把它强加在自己身上，认为我也会因此厌恶你——”

　　“那你就太看轻我了。”

　　无需明说，那个血色的午后始终横亘在两人之间。

　　林盛与池母达成协议，将当年的恩怨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仿佛那些鲜血、眼泪与诅咒，都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噩梦。

　　如果真是梦就好了。

　　每当提及过往，就像在伴着骨肉撕裂的痛揭开血痂，次次都如拔筋抽骨般疼痛。

　　池渝听完她的回答，眼神微微柔和了一瞬。他插着兜慵懒地站在那，嘴角微微扬起：“你倒是没变，还是那样的小蕤。”

　　林葳蕤听到他这个称呼，皱着眉抬头望向他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无数情绪在翻涌，却又被主人刻意压制着，让人捉摸不透。

　　他怎么又突然这么亲昵地开始唤她小名了？这人是精神分裂吗？林葳蕤想不通。

　　她淡漠地接上自己的话题：“我也住在前山，我也不住在四合院里。”她自嘲般轻笑一声，“或许你觉得我刚刚那番话是不欢迎你的意思，但我没有。”

　　“我知道了。”池渝招了招手，“带路。”

　　林葳蕤垂着眼缓步走在少年的前方，心中的情绪翻涌着，难以压抑。

　　他的态度总是朦胧不清，琢磨不透。她根本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个对她态度忽冷忽热的人。

　　二人并肩走在庄园的梧桐大道上，一路无言。

　　走近庄园，下人们已经收拾好一栋三层的小洋房给池渝住，对面就是林葳蕤的住所。林葳蕤在院门口朝池渝招招手：“先走了。”

　　池渝朝她摆了摆手，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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