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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始
壬寅年七月十六日,农历六月十八。南斗移殃,微末生变。日值受死,大事勿用。
崇义城解放南路,祥和小区。
法国梧桐的枝叶在窗外沙沙摇晃,尖锐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听得人不由得心慌起来。
罗大成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经挪到了六点五十分,今日正是“初伏”。
手机的锁屏壁纸还是去年全家在嵩山顶拍的合影。
父亲穿着条纹半袖站在中间,崎岖的手指关节不自然地虚握在身前——那是经年累月握着锄头留下的纪念。阳光正好,父亲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大嘴咧开夸张的笑容,缺了的那颗门牙就格外明显。
那天是父亲六十五岁生日,罗大成特意请了假,带着全家人去爬山。
上山的路上,父亲每爬一段台阶,就要坐在路边歇一阵,头上的汗水像杂草一样,一茬又一茬地冒出。
罗大成几次要背他,父亲却总是摆摆手:“庄稼人哪有这么娇气。”
说完,父亲就梗着脖子,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身来,和每天日落时,他从劳作一生的土地里抬起头来一样。
屋内的空气凝滞成粘稠的胶体,不时被哀哀的抽泣刺破。父亲的床边围满了儿女孙辈,所有人都抹着泪水,等待那终将到来的离别。
罗大成坐在床边,呼吸都变得困难。小时候,他常常顶着叮咣作响的饭盒,给在地里干活的父亲送饭。那时的父亲壮实得像头牛,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每年秋收,他们家的谷堆总是比别家高出一头。
尽管家境不算宽裕,每隔几年,罗大成还是硬拽着父母去市人民医院体检一次。
父亲总是推辞:“花这冤枉钱干啥,我还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病?”但每次检查完,父亲又会举着放大镜,把纸上的每一个墨点都看得仔细。那些“胆固醇”“甘油三酯”之类的字眼,他认都认不全,却偏要指着问个明白。
罗大成记得分明,父亲除了血压有点高、腰椎间盘突出以外,大多数身体指标都安稳地待在参考区间里。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短短几年间,父亲会突然老去这么多,背驼了,头发全白了,连最爱吃的红焖羊肉都嚼不动了。
俗话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或许人也是一样,在某个平凡的清晨或黄昏,就会被岁月抽走所有精气神,从此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懒怠,眼睛渐渐浑浊,耳朵渐渐失灵,最终被时光匆匆推向终点。
一阵晚风扫过,梧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低声絮语。罗大成打了个冷战,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但他转头看去,背后只有一扇半敞的窗户。
罗大成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到脑后,继续注视着父亲蜡黄的脸。
然而,在凡人看不到的维度里,一个黑影正蹲在窗台上,欣赏着屋内发生的一切。
黑影的轮廓模糊不清,像一团浓稠的黑雾,还会随风变幻形状。黑影顶部,那块勉强算是“头”的部分裂开一个口子,几个音节从那道支楞八叉的口子里蠕动而出。
“快了……”
黑影的声音格外油滑,让人很难不联想到街边飞满苍蝇的地沟。
“又一颗熟透的果实……”
“大哥,该擦身子了。”妹妹罗晓蓉双手端着水盆,腾不出手抹泪,只好任由泪水流了满脸。
罗大成接过毛巾拧干时,看到一滴眼泪从老人的眼角滚落,渗入枕巾,晕开深色的痕迹。
老人的眼珠一顿一顿地转向窗台,罗大成转头望去,看到褪色的搪瓷缸静静立在窗台上,是当年大队发的劳模奖品。
而搪瓷缸旁边,就蹲着那个黑影。
黑影的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露出外出里进的尖牙,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着“我主慈悲”。它刻意放慢了动作,把每一个字都吐得字正腔圆,像是在表演一场默剧,观众只有床上的老人一人。
父亲张了张嘴,喉咙里嗬嗬地出着气,像秋后麦田里零落的稗草在风里簌簌作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老人最后的交代。
罗大成从床沿滑到地上,膝盖砸在地上发出闷响,他却不觉得疼,只是急着把耳朵凑在父亲的嘴边。
“爹你说啥?俺……吃,杯?爹,你想吃啥?咱这就给你买!”罗大成努力从那含糊的气音里分辨出几个字,但那些声音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怎么也抓不住。
小侄子咯咯笑起来,口水顺着围兜往下淌。
“吃——杯!”三岁的孩子还没法理解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只是自顾自地模仿着大人的话语,试图像往常一样,用天真的举动逗乐躺在床上的爷爷。
可这一次,爷爷没有像从前那样,捏一捏他的脸蛋,再从兜里摸出一颗糖塞进他嘴里。
一旁的母亲抹了把眼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抓住罗大成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我主慈悲’!大成,快念呀!”
罗大成的喉咙像是被湿棉花堵住了。他一头磕在床沿上,用劲挤出自己的声音:“我主慈悲,我主慈悲……”
其他亲人也跟着念诵起来,凌乱的声音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在此起彼伏的祈祷声中,父亲枯树皮似的脸颊牵动肌肉,露出那个缺了门牙的豁口——那是前年咬硬桃时崩掉的,当时母亲还拍着腿笑话这是“老牛嚼牡蛎”。
窗外的蝉鸣越发聒噪,像是给逝者唱的挽歌。罗大成在抬头的间隙,看见母亲哆嗦着手,在往父亲嘴里塞米粒——这是当地的习俗,要让逝者在黄泉路上有盘缠。米粒从她的指缝不断滑落,和着泪水黏在床单上。
父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扩大,最后定格在一个标准的开怀大笑上,像极了照片里攀上嵩山顶时的笑容,只是此刻,他的胸口已不再起伏。
窗外的蝉鸣被剪刀绞断似的戛然而止,这一方小天地在一瞬间万籁俱寂。
七点十六分。
罗大成看了一眼手机,记下了父亲离世的时间。
无数淡金色的光点从老人身上飘起,在昏暗的屋内盘旋。窗台上,黑影的嘴角从耳根继续向后延伸,几乎要把脑袋一分为二。那张嘴像个强力吸尘器,把满屋子的光点都吞了进去,一点不留。
直到最后的光芒消失,黑影才意犹未尽地合上嘴,把自己的脑袋合二为一,随即溶解在渐浓的暮色里。
片刻之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穿过墙壁,飘然而入。
白无常翻开手中的生死簿,核对了老人的姓名和住址,目光定在生卒年月那一栏:“奇怪,这人的阳寿明明还有十几年……”
生死簿上,那些鲜红的字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为死气沉沉的灰色。
黑无常伸手点在老人尚有余温的眉心,一道绿光在死者脸上荡开:“魂魄已被抽走大半,非自然死亡。”
这年头,三界秩序森严,不论是妖魔还是鬼怪,都得按规矩行事。有些宵小会骗些香火愿力修炼,却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夺人寿数——一旦被查获,可不是折点修为就能轻易被放过的。
可除了这些生灵,能偷走阳寿的还能有谁?
屋内的小孩子伸出沾着口水的小手,指向两位阴差站立的位置:“白帽帽!黑帽帽!”
白无常“啪”一声合上生死簿:“此事非同小可,需立即禀报阎王。”
黑无常默不作声地一点头,袖中的勾魂索随即窜出,三两下就把老人所剩无几的魂魄捆成了发光的茧。
两道身影如烟雾般消散,无知的孩童还在咿咿呀呀地指着空气,而大人们的哭声已经在狭小的卧室里碰撞出悲伤的回声。
在一片哭嚎声中,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的女人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对着床上的老人轻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她悄然起身,低着头退出卧室,游魂般飘向家门。
罗大成怔怔望着她的背影,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想起来,那是小妹罗晓萍。
她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记忆中扎着马尾辫的大学生,已经在生活的磋磨下变成了一个沉默,甚至有些神神秘秘的女人。家里的人不知道她在外面打什么工,也快要记不清这个最小的孩子的样子。父亲生前总念叨着“晓萍就待见俺做这捞面条儿”,却再也没能等到女儿回家尝一口。
几只麻雀在树枝上打闹,惊得一片树叶挣脱枝头,打着旋儿落下,正好被晚风送进窗缝,轻轻落在父亲的枕边。那片叶子边缘已经焦黄,却还固执地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罗大成搀着哭得要背过气去的母亲,自己也泣不成声;小侄子见半晌无人理他,也哭了起来;而罗晓萍在楼梯转角处站了片刻,还是没有勇气回去多看父亲一眼,只能噙着悲伤,走上那条决意前往的路。
无人看见的是,老人枕边那片绿叶的背面,一道细若发丝的裂纹正在悄然蔓延。
这一刻。
天庭的云海翻涌,仙官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三三两两走出殿门。地府的三途河宁静无波,判官批阅着生死簿,朱砂笔尖敲定每一个亡魂的去向。
天堂的圣歌回荡在云层之间,天使微笑着互相致意。地狱的业火灼烧着罪人的灵魂,恶魔的勾心斗角仍在继续。
人间烟火如常,隔壁李婶扯着嗓子喊孙子回家吃饭,小区门口的保安正端着盒饭看晚间新闻,几个学生勾肩搭背地站在公交站牌旁,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小曲。
众生匆忙,除了老人的亲朋好友,无人知晓他的离去。
这不过是又一个平凡生命的终结。他的呼吸停止时,没有天象异变,没有阴风怒号,只有窗外的梧桐树若有所感,为他落下一片绿叶。
直到很久以后,当诸天神魔回望时间长河的上游,才惊觉,原来一切崩坏的源头,竟始于这片无人留意的树叶。
现在,这道裂纹正无声地穿过叶脉,划过叶柄,像命运之网的第一根断线——
谁也不知道它将引发怎样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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