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

　　第一章
　　九月的风卷着夏末最后一点热意，撞在明德中学的红砖教学楼上，扬起一阵樟树叶子的沙沙声。奇悸背着半人高的双肩包，怀里还抱着一床印着向日葵图案的薄被，站在男生宿舍三楼的走廊里，对着门牌号“302”发了三秒钟的呆。
　　“发什么愣？”
　　身后传来熟悉的、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奇悸像被按了启动键似的猛地回头，撞进谈烨那双总是显得很平静的眼睛里。谈烨手里拎着两个黑色行李箱，背挺得笔直，校服领口的拉链拉到最上端，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线条。他比奇悸大半岁，又长了将近十厘米，站在那里时，总像一堵沉稳的墙，把周遭的吵闹都挡在了外面。
　　“谈小烨！”奇悸眼睛一亮，把怀里的被子往地上一放，冲过去拍他的肩膀，“你看我宿舍！302！多吉利的数字！”
　　谈烨顺着他的目光瞥了眼门牌，视线没做停留，转而看向斜对门那里的牌子上写着“305”。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在305。”
　　“卧槽！”奇悸的音量瞬间拔高，引得旁边整理行李的同学都看了过来，“这么近？斜对门？这是什么神仙缘分！”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伸手去拽谈烨的胳膊，“快让我看看你宿舍长啥样，是不是也跟个样板间似的——”
　　谈烨侧身躲开他的手，弯腰捡起他扔在地上的向日葵被子，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先把你的东西搬进宿舍。”
　　“知道啦，谈管家。”奇悸笑嘻嘻地应着，转身推开302的门。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靠窗的两个位置已经有人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在贴海报，另一个梳着寸头的男生叼着棒棒糖整理书桌，看到奇悸进来，都抬头冲他笑了笑。
　　“新室友？我叫赵晓曼，302舍长。”寸头男生挥了挥手里的棒棒糖，声音洪亮得像喇叭，“那是陈默，我们的学神。”
　　戴眼镜的陈默推了推眼镜，对奇悸点了点头，继续低头贴他的星空海报。
　　奇悸把双肩包往靠门的空床上一扔，自来熟地打招呼：“我叫奇悸，奇怪的奇，心悸的悸。以后请多指教啊！”他转头冲门外喊，“谈小烨，帮我把被子递一下——”
　　谈烨正好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那床印满向日葵的被子，闻言皱了下眉：“自己接。”
　　“哎呀你就帮我一下嘛，”奇悸耍赖似的张开手，“你看我这手，刚搬完东西酸得要死——”
　　话没说完，被子“啪”地一声落在他怀里，带着谈烨指尖残留的温度。谈烨没理他的撒娇，转身进了斜对门的305，留给奇悸一个挺拔又利落的背影。
　　赵晓曼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奇悸的腰，挤眉弄眼地问：“那是谈烨？高三那个学法狂魔谈烨？”
　　“嗯呐，”奇悸把被子往床上一铺，骄傲得像在说自己，“我们俩邻居，从穿开裆裤就认识。”
　　“我去！”赵晓曼眼睛瞪得溜圆，“传说中那个次次年级第一、把《刑法学》当课外书看的谈烨？你俩居然是发小？他看起来可不好惹啊，上次我问他借笔记，他就跟我多说了三个字‘没空借’。”
　　奇悸乐了，坐在床沿晃着腿：“他就这样，外冷内热，跟块捂不热的冰似的，不过我能捂热！”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封面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颠颠地跟在后面，“你看，这是我画的他和我。”
　　赵晓曼凑过去看了两眼，突然指着奇悸的书包：“哎，你书包侧袋里是不是放了巧克力？”
　　“对啊，”奇悸摸出一块用金色锡纸包着的牛奶巧克力，“谈小烨给我买的，说我住校容易饿。”他剥开糖纸，咬了一大口，甜腻的奶香味在舌尖散开，“他这人就是嘴硬，上次我感冒，他嘴上说‘麻烦’，结果给我煮了三大碗姜汤。”
　　正说着，305的门开了，谈烨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他似乎是听到了奇悸的话，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热水间。
　　奇悸看着他的背影，偷偷对赵晓曼眨了眨眼，把剩下的半块巧克力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你看，我说吧。”
　　傍晚的宿舍楼道吵得像菜市场，此起彼伏的笑声、收拾东西的碰撞声、还有家长们絮絮叨叨的叮嘱声混在一起。
　　奇悸送走他妈时，眼眶有点红，扒着门框看他妈一步三回头地走，被赵晓曼笑话“多大了还哭鼻子”。
　　“你懂什么，”奇悸吸了吸鼻子，“这是我第一次住校。”
　　“我也是啊，”赵晓曼拍着他的肩膀，“晚上睡不着就跟我聊天，我能从盘古开天辟地聊到宇宙大爆炸。”
　　话是这么说，可当熄灯铃响过，宿舍彻底陷入黑暗和寂静时，奇悸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上铺的陈默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熟了，对面的赵晓曼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只有他，瞪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心里空落落的。
　　这张床太软了，和家里的不一样。枕头的味道很陌生，不是他用了好几年的那只小熊枕。窗外的树影晃啊晃，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也和他家楼下那棵温顺的老槐树不一样。
　　奇悸悄悄坐起来，摸黑穿上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是觉得待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很闷，想出去透透气。
　　走廊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声控灯，他刚走出去，灯就灭了。奇悸吓了一跳，跺了跺脚，灯光重新亮起，照亮了斜对面紧闭的305宿舍门。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站在305门口，犹豫了半天，才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门板。
　　敲第三下时，门“咔哒”一声开了条缝。
　　谈烨穿着一身黑色的睡衣，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被吵醒了。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格外亮，静静地看着门口的奇悸，没说话。
　　“我……”奇悸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睡不着，认床。”
　　谈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侧身让他进来：“进来吧，别在门口站着。”
　　305宿舍比302安静，另外两个室友都睡得很沉。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折叠床，显然是谈烨的，他大概是不习惯和别人挤上下铺。折叠床旁边的书桌上，还摊着一本《民事诉讼法》，书页上用红笔标着密密麻麻的批注。
　　“你怎么还没睡？”奇悸小声问，走到折叠床边。
　　“在看书。”谈烨关上门，转身从床底拖出一个纸箱，翻了半天，拿出一个崭新的枕头，“这个给你，我妈新买的，没拆过。”
　　奇悸接过枕头，上面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他家那个小熊枕有点像。他心里一暖，刚想说谢谢，就见谈烨转身走到宿舍中间的公共桌子旁，拿起一个保温杯，那正是傍晚他看到的那个。
　　谈烨拧开杯盖，倒了半杯温水，递过来：“睡前喝点水，可能会好点。”
　　水是温的，不烫嘴，刚好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奇悸心里的那点不安都散开了。他捧着杯子，看着谈烨把折叠床的被子铺好，动作利落又熟练，像早就准备好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奇悸忍不住问。
　　谈烨拍了拍铺好的床铺，没回头：“你从小就认床，上次去外婆家，半夜哭着要回家。”
　　奇悸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梗着脖子反驳：“我那是小时候！现在才不会哭！”
　　“嗯，”谈烨转过身，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扬了一下，“现在是站在别人宿舍门口，像只找不到窝的猫。”
　　“你才是猫呢！”奇悸把杯子放在桌上，脱了鞋钻进折叠床，被子上有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和谈烨身上的味道一样。他把那个新枕头抱在怀里，感觉踏实了不少，“喂，谈小烨，谢谢你啊。”
　　谈烨没说话，走到自己的书桌旁，把那本《民事诉讼法》合上，放回书架。他关了桌灯，宿舍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刚好照亮他走向自己床铺的影子。
　　“谈小烨，”奇悸又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啊？”
　　谈烨的脚步停在床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还行。”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快睡，明天要早读。”
　　奇悸“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他侧躺着，能听到谈烨躺到床上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他似的。黑暗里，他能感觉到斜对面床铺的呼吸声，平稳又规律，像小时候无数个一起睡在老房子地板上的夜晚。
　　奇悸把脸埋进枕头里，嘴角忍不住偷偷往上翘。
　　住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至少，他的“冰山”邻居，就在斜对门。
　　而且这冰山，好像也没那么冷。
　　迷迷糊糊间，奇悸好像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巧克力甜味，他咂了咂嘴，往被子里缩了缩，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这一次，梦里没有张牙舞爪的树影，只有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和一个总是走在前面、却会悄悄放慢脚步等他的背影。
　　走廊里的声控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302和305的门都关着，像两颗紧紧挨在一起的星子，在漫漫长夜里，亮着只有彼此能看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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