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途

　　寰宇国际总部大厦的玻璃幕墙在七月的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块被精心切割的巨型蓝宝石。周启悦站在旋转门旁，理了理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的牛皮纸袋里装着她的简历——国内顶尖大学行政管理专业本科，辅修新能源科学与工程，连续四年奖学金获得者。可此刻，这份能让她在毕业典礼上挺直腰板的简历，却让她手心沁出了薄汗。

　　“新来的？”保安室的大叔探出头，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行政部是吧？赵经理在12楼等你。”

　　电梯飞速上升，镜面倒映出周启悦略显局促的脸。她想起三天前接到录用通知时，母亲林慧敏在电话那头哭了：“我们家悦悦终于有出息了，进了寰宇这种大公司！”父亲周建国则沉默了很久，只说“到了地方好好干，别让人欺负，也别欺负人”。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12楼。行政部的办公区是开放式的格子间，键盘敲击声和电话铃声交织成一片忙碌的网。一个穿着精致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女人迎面走来，胸前工牌写着“孙逸凡，行政专员”。

　　“你就是周启悦？”孙逸凡上下打量她，嘴角撇出一丝轻蔑，“赵经理在办公室，进去吧。对了，门口的咖啡机该洗了，你顺手弄一下。”

　　周启悦愣了愣，刚想说“我先去报道”，孙逸凡已经踩着高跟鞋走远了，留下一阵香水味。她看了眼角落里落着灰的咖啡机，金属表面沾着褐色的咖啡渍，像是被人遗忘了很久。

　　赵崇的办公室在办公区最里端，门虚掩着。周启悦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嗯”的一声，推门进去时，正看见赵崇把一叠文件塞进抽屉，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大概是在跟谁打电话。

　　“赵经理您好，我是新来的周启悦。”她把简历递过去。

　　赵崇挂了电话，瞥了眼简历，随手扔在桌上，身体往椅背一靠，肚子上的赘肉跟着颤了颤。“小周是吧？知道咱们行政部干嘛的吗？”没等她回答，赵崇就自顾自说下去，“就是为公司上下服务，端茶倒水、复印文件、整理资料，这些都得干。你是新人，先轮岗熟悉业务，这周就跟着孙逸凡，她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可是赵经理，我应聘的是……”周启悦想说自己应聘的是新能源项目助理，虽然行政部也属相关序列，但岗位描述里没说要负责清洗设备。

　　“应聘的是啥不重要，”赵崇打断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口茶，“进了行政部，就得守行政部的规矩。年轻人，别眼高手低，先把基础活儿干好。”他挥挥手，“去吧，孙逸凡让你洗咖啡机，你没听见？”

　　周启悦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她走出办公室时，听见赵崇在里面打电话：“王总，您放心，下午的会议资料我亲自盯着，保证没问题……哎对，那个新来的小姑娘，看着挺老实，以后让她多跑几趟腿……”

　　洗咖啡机比想象中麻烦。周启悦找遍了茶水间，才在柜子最底层翻到一瓶清洁剂。她蹲在地上，用海绵蘸着水一点点擦咖啡机内部的水垢，褐色的污渍蹭在白衬衫袖口上，像朵难看的花。

　　“喂，你这么洗不对。”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周启悦抬头，看见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工牌上写着“沈梦琪，行政专员”。沈梦琪抢过她手里的海绵，“这玩意儿得用热水泡，不然垢擦不掉。赵扒皮就喜欢欺负新人，别理他。”

　　“谢谢。”周启悦低声说。

　　“谢啥，我刚来的时候，被孙逸凡支使着擦了整层楼的窗户呢。”沈梦琪冲她眨眨眼，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速溶咖啡，“这个给你，省得等会儿洗完咖啡机，连口热的都喝不上。”

　　周启悦接过咖啡，指尖触到包装袋的温热，心里忽然暖了一下。

　　下午，孙逸凡把一摞厚厚的客户资料扔在周启悦桌上，文件夹边缘都磨卷了边。“把这些客户的联系方式和合作记录整理出来，做成Excel表，明天早上我要。”

　　周启悦翻开最上面的文件夹，愣住了。里面的纸张泛黄，有些字迹已经模糊，而且标注的格式乱七八糟——有的用圆珠笔写在页边，有的贴着手写便签，甚至还有几张撕下来的日历纸，上面潦草地记着“3月5日，李总来电”。

　　“孙姐，这些资料……”

　　“怎么？做不了？”孙逸凡挑眉，抱臂看着她，“新人都这样，这点活儿就想打退堂鼓？告诉你，这还是我挑出来的简单的，难的在后头呢。”她说完，踩着高跟鞋走到吴雅琴身边，两人低声说笑起来，时不时朝周启悦的方向瞥一眼。

　　周启悦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她决定先理清楚资料的年份，再按客户分类。可翻到中间时，她发现2019年的资料和2023年的混在了一起，标注的编号规则完全不同——2019年用的是“客户姓氏首字母+年份”，2023年却改成了“部门代码+日期”。

　　“孙姐，2019年和2023年的编号规则不一样，我统一按哪个来？”周启悦走过去问。

　　孙逸凡正在涂指甲油，头也没抬：“随便，差不多就行，没人细看。”

　　周启悦皱了皱眉。她记得大学做课程设计时，导师反复强调“数据规范是基础”，哪怕是一份简单的表格，也要逻辑清晰。她回到座位，打开公司内网，想找找行政部的资料归档规范，却发现相关文件被设置了权限，需要部门经理审批才能查看。

　　“梦琪，你知道咱们部门的归档规范在哪看吗？”她小声问旁边的沈梦琪。

　　沈梦琪正对着电脑屏幕叹气，闻言凑过来：“你问这个干嘛？孙逸凡给你的活儿？她故意的，那些资料是前几年没人管的烂摊子，格式早就乱了。规范文件在赵经理电脑里，他才不会给新人看呢。”沈梦琪压低声音，“我劝你别较真，随便弄弄得了，反正她也不会细看。”

　　周启悦看着那摞资料，摇了摇头。就算没人看，她也不想敷衍。

　　晚上七点，办公区的人陆续走光了。周启悦买了个面包，边吃边整理资料。她把2019年和2023年的资料分开，分别按规则重新编号，又对着模糊的字迹反复辨认，实在看不清的，就查公司内部的客户数据库核对。

　　凌晨一点，她终于把表格做完了。看着屏幕上整整齐齐的客户信息，按合作金额从高到低排得清清楚楚，还加了筛选功能，周启悦松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周启悦把表格发给孙逸凡。孙逸凡打开文件扫了一眼，嘴角撇了撇：“做得这么花哨干嘛？浪费时间。对了，下午有个部门会议，你把上个月的费用报销单整理出来，打印30份，开会要用。”

　　周启悦应下来，刚要去打印，吴雅琴忽然走过来说：“启悦，报销单要用带公司抬头的信纸打印，字体选宋体五号，记得加页码。”

　　“好的，谢谢雅琴姐。”周启悦连忙记在笔记本上。

　　她抱着报销单去打印室，刚把文件放进打印机，沈梦琪追了过来：“你听吴雅琴的？她昨天还跟我说，会议资料用A 4 白纸打就行，字体随便选。”

　　周启悦心里咯噔一下：“可她特意跟我说要带抬头的信纸……”

　　“她就是故意的！”沈梦琪跺脚，“孙逸凡和吴雅琴穿一条裤子，就见不得新人做得好。你要是按吴雅琴说的弄，等会儿开会赵经理肯定骂你浪费公司信纸；你要是不按她说的，她又能挑你毛病。”

　　周启悦站在打印机前，手心冒汗。她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吴雅琴发了条消息：“雅琴姐，确认一下，报销单用带抬头的信纸打印，对吗？”

　　过了十分钟，吴雅琴才回复：“是的，按公司规定来。”

　　周启悦咬咬牙，决定按吴雅琴说的做。她找出带公司抬头的信纸，一张张放进打印机，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下午的部门会议上，赵崇刚翻了两页报销单，突然拍了桌子：“谁让你们用这种信纸打印的？不知道公司现在提倡节约吗？一张抬头信纸比普通A 4 纸贵三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启悦身上。吴雅琴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像是在憋笑。孙逸凡则阴阳怪气地说：“新人就是不懂事，急于表现，结果弄巧成拙。”

　　周启悦站起来，声音有些发紧：“赵经理，是雅琴姐告诉我要用带抬头的信纸，我还特意跟她确认过。”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吴雅琴立刻抬起头，一脸无辜，“我只是说按公司规定，可公司规定里没说必须用抬头信纸啊。你是不是理解错了？”

　　“我有聊天记录……”周启悦刚想说，沈梦琪在底下拉了拉她的衣角，冲她摇头。

　　赵崇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一点小事吵什么！周启悦，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扣你这个月20%的绩效，让你长长记性！”

　　周启悦的脸瞬间白了。20%的绩效，差不多是她半个月的房租。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看见赵崇瞪着她，眼神里满是警告。孙逸凡和吴雅琴交换了个得意的眼神，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散会后，周启悦躲到消防通道里。楼道里没有灯，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地亮着。她蹲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因为扣钱，而是因为委屈——她明明那么努力，却还是掉进了别人挖好的坑。

　　手机响了，是父亲周建国打来的。

　　“悦悦，第一天上班怎么样？累不累？”父亲的声音带着疲惫，大概刚从工地下班。

　　周启悦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掉：“挺好的，同事们都挺照顾我。”

　　“那就好。”周建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爸年轻时在工地，被工头骂过无数次。有一次我砌的墙歪了两厘米，工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还扣了我半个月工资。我没跟他吵，晚上拿着水平仪重新把墙砌好，比标准还直了一厘米。后来那个工头再也没找过我麻烦，还把最难的活儿交给我。”

　　“爸……”

　　“人这一辈子，谁还没受点委屈？”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但只要你把活儿干漂亮了，别人就不敢小看你。悦悦，爸相信你，你比爸有文化，肯定能行。”

　　挂了电话，周启悦看着手机屏幕上父亲的名字，眼泪又掉了下来，但这次，心里的委屈好像被什么东西冲淡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出消防通道。

　　办公区里，孙逸凡和吴雅琴正在说笑，看见周启悦回来，立刻闭上了嘴。周启悦没看她们，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下午会议的纪要。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每一个字都打得格外用力，仿佛在跟自己较劲——她偏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偏要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看看，她周启悦不是好欺负的。

　　夕阳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这个庞大而复杂的寰宇国际，对周启悦来说，像一个巨大的樊笼，但她知道，自己不会被困住。总有一天，她要凭着自己的努力，从这片尘埃里，长出属于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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