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草子[和风平安]

　　东瀛平安京，时值天授三年。

　　藤花如紫色云锦般垂挂于水波之上，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如瀑的花影落在水光潋滟间，令人恍若一窥佛经所言的西方极乐净土。

　　此处正是凤凰殿，平安京最为华贵的殿宇之一，几乎不比皇宫大内逊色分毫。

　　少女一袭精致的小纹外袿，缓缓行至浮桥，凭栏而立，望着池中藤影间欢快游动的红鲤。

　　她轻扬玉手，撒一把鱼食，红鲤纷纷翩跹池中，顿时朝她的方向簇拥而来，争相逐食。

　　望着无忧无虑地进食着的小鱼们，祐子凝神沉思，清丽的眉眼间笼着愁色。

　　在这个国家，即便尊贵如关白的女儿，也基本只能仰赖父兄和丈夫生存。

　　与其做这池塘里的珍品锦鲤，吃着美味珍馐，却困于一方池水，还不如做乡间的一尾小鱼倒还能过得舒心适意些。

　　然而下一刻，少女的闲愁瞬间消散无踪，装鱼食的精致铜盒自手中滑落，落在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祐子以袖掩口，干呕起来，姣面上的神情惊恐无比。

　　红鲤吞下食料后，起初还在欢快地游动，可没过多久，便都翻转白腹，接连浮上水面。

　　……死了，都死了。

　　她面色惨白，踉跄退了几步，很快便稳住心神，想着走回岸上呼唤侍女们。

　　这时，廊桥的另一侧，一道身着绯袍的高大人影徐徐而来。

　　是男子？祐子急急背过身去，又举起桧扇掩面。东瀛风俗，女子不可轻易在外男面前展露真容。

　　这些年因陛下也是女帝登基，风气略有松动，但为着她的养父藤原行晏原出身并非显贵，又一朝登上关白之位，一切都是守着最严的规矩，以不落外人口舌。

　　所幸那人似乎并无靠近的意思，只在另一侧桥头停驻脚步，不急不徐地开口：“莲之君。”

　　她识得这声音。出云时月乃本朝最富盛名的阴阳师兼前遣唐使，亦是圣上的承香殿妃子出云时雅的胞弟。*

　　因负责卜算吉凶、除祟驱邪之事，时月也与她曾有些隔着竹帘的短暂寒暄，可她业已暗暗察觉此人城府难测，遂决意避嫌，必要的交往都托侍女代为应答。

　　时月的音量正好廊桥对面的她能够听见：“莲之君小姐，恕臣失礼，池中鱼群俱殒，乃上天示警，不可等闲视之啊。”

　　那道倩影微微一颤，并未作回应。

　　时月并不十分在意，仍是游刃有余：“鱼居水底，承载生机，此乃水脉不畅、气运受阻之象。”

　　“不过倒也不算十分严重，小姐近日只需在府中静养，避避风头，便能化解此兆了。”

　　语毕，时月施施然转身离去，待听到脚步声愈来愈远，祐子方才缓缓放下桧扇，转过身来，脸色微沉。

　　她不大信鬼神之说，定然是时月为了告诉她这番话，着人在她的鱼食里添了点什么。

　　她一介普通的深闺小姐，并无朝政上的利用价值，从前与他来往也不密切，时月究竟在暗示她什么？

　　还未等她理清百转千回的思绪，一位女藏人提起裙摆登上廊桥，对着她急急开口道：“姬君在这里做什么呢？关白殿下急召您入主殿……”

　　她语音未落，便发现了池塘中的惨状，登时花容失色，吓得跌坐在地：“天呐！这是怎么回事？”

　　祐子俯身扶起女藏人，又顺着她的脊背安抚道：“无事，许是我今日粗心，不慎把香药混进鱼食里了。你快去唤人处理一下池塘，我这就去见爹爹。”

　　女藏人白着脸点了点头。

　　“爹爹……”祐子低声呢喃，心头却忽然不安地一跳。

　　前些日子，她曾向养父提及想叙位尚侍一事，却被女帝照姬婉拒。反听闻这两日，源右大臣兼通家的二女公子，已然参内上任。

　　尚侍是近身侍奉天子的传诏女官，自古只有名门望族的女儿方可担任。

　　祐子原是女王宣下，为九州国司的富贵闲王——筑前宫之女。

　　只可惜后来海寇俄然入侵，亲王与亲王妃殁于波及整个东瀛北九州的刀伊之乱，祐子遂被父亲的旧时门客藤原行晏收养膝下，抚育成人。

　　这些年，行晏助照姬践祚，一路青云直上成为新朝关白，位极人臣。

　　作为本朝第一权臣的养女，祐子锦衣玉食，接受了最好的教养，和歌汉诗无一不通，更因美貌和才名得一雅号“莲之君”。

　　因此若要出仕内里成为女官，以她的资历绝对能够胜任。

　　……所以她更担心的是，照姬对她的请求断然拒绝，只能说明照姬与行晏之间的嫌隙，越来越难以调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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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丽的和室内，日光被高丽窗纸渲染成柔和的颜色，映照在行晏的脸上。竟叫人生出一丝错觉，仿佛权倾朝野的关白殿下的面容也不再冷肃。

　　“爹爹唤我来此，所为何事？”祐子行礼后，柔声开口。

　　“陛下虽未许你叙位尚侍，可念你才学出众，许你列席三日后的汉诗会。” 行晏声音低沉，日光洒在他深邃秀丽的眉眼间，投下一层阴翳。

　　“你不必忧心，陛下只是让你随意听听便可，不是来考校学问的。”

　　祐子心念微动，忆起方才时月的话语，似是在暗示她不宜外出？可臣下女眷列席内里家宴，本是上上荣宠，若无理拒绝，只恐照姬心中更要不快。

　　且时月背景神秘，为谁效命尚未可知，她又何必对他言听计从。

　　思及此，祐子微微颔首，秀美的鬓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女儿明白了。此行定当竭尽全力，不辱我藤氏名门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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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丽景殿。

　　丽景殿原为女御居所，近些年来空置已久，便逐渐改为内宴御游的场所。殿内陈设古朴，摆放着许多唐国或高丽国的舶来珍品，沉香的气息深邃而悠长。

　　因着是寻常家宴，圣上只邀了关系较近的皇室、姻亲，及关白前来，兼通因原是臣籍降下而被赐姓的皇族，也在其列。

　　当年，宣庆帝在兼通的逼迫下禅位出家，成为法皇。

　　法皇膝下子嗣稀薄，先东宫因体弱多病英年早逝，直系血脉仅余圣上一人。

　　兼通看准时机，想让自己的大女婿中务卿亲王上位，然而行晏拿出先帝诏书，推举照姬成为女帝，因此兼通与他们府上的梁子一早便结下。

　　祐子身着几层别致的丝质长袿，再披一件水色的绫罗唐衣。一眼望去是简素的打扮，可仔细一看，裙裳接缝处都用银丝缝制花纹，雅致且别出心裁。

　　她落座于后方满绘四季山水的屏风内，手执桧扇，低垂着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么，今天的题目是……”文章博士宣读道。

　　承香殿妃子和东宫依次作了诗，祐子于屏风后静静翻着那些诗帖，皆是赞颂圣上治国之德行，并无什么出色的佳句。

　　……而其中承香殿所作，祐子紧蹙眉头看了一遍，十分不解，复又举起诗帖看了两遍。

　　这写的是什么啊！完全只起到了把汉字拼在一起的效果吧！

　　似是为了缓解殿中尴尬的气氛，兼通酝酿一番，开口吟道：

　　「何事词人未饱心
　　嘲风弄月思弥深
　　圣明治迹何相改
　　贞观遗风触眼看」 *

　　“确是好诗。看来今日的魁首，非兼通叔叔莫属了。时月卿，你最通汉文，有何见解？”

　　上首传来妩媚而不失威严的女子的声音，想必是圣上了。

　　“微臣惭愧，虽懂几句唐国语，于歌咏一事上却不太擅长。”

　　“不过作为外族人所作，已是上上佳句了。”

　　时月谦逊地答道，话峰一转，“臣见关白殿下今日携小女公子前来，从前筑前宫家极喜与歌人才子来往，关白亦在其列，不仅有经世之才，更于风雅之道颇有见地。”

　　“女王得亲王殿下家传，又有关白教养，平安京无人不晓其才名。不知我等今日可有机会，请佳人品评一二？”

　　*
　　兼通的诗《致光之君》中为藤原公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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