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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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三·秋·无名漂流瓶


      江州市立第一中学的图书馆老楼,在九月的燠热里像一块吸饱了历史水汽的旧海绵。空气滞重,凝滞在层层叠叠、挤挤挨挨的书架丛林里,只有浮尘在唯一一道被高窗切割的光柱里缓慢而疲倦地舞蹈。这光斜斜落下,最终无声地覆盖在沈柠面前摊开的《高等数学精讲》上,把那一道道等待破解的公式映照得几乎刺眼。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动,是她对抗这片昏沉领域里唯一清晰的节拍。
      “F1(x)在[a,b]上可导……”她的视线死死咬住这行字,试图穿透它坚硬的外壳。然而,脑子里嗡嗡作响,如同塞满了高考倒计时牌上不断剥落的鲜红数字碎片。那些数字无时无刻不在空气中尖叫,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她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捕捉书页上油墨那点若有似无的清冷气味,借此把自己从这场持续了整个漫长夏季的、名为高三的漫长混沌中短暂剥离片刻。抬眼望去,视野里是数不清的书脊,沉默地挤占着所有可能的空间,泛黄的、开裂的、蒙尘的,文字与年代的痕迹在晦暗的光影里模糊一片,如同一道道由知识和时间共同砌成的高墙。
      太闷了。窒息感像这秋日午后黏腻的余威,缠绕着她微微汗湿的脖颈。她合上那本厚重的精讲,指腹擦过冰冷光滑的塑封封面。得透口气,哪怕只是一点点。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离开那张被无数求知(或仅仅是逃避)的屁股磨得光滑发亮的硬木长椅,脚步近乎虔诚地放轻,仿佛怕惊醒这空间内沉睡了太久的光阴与尘埃,朝着阅览区尽头那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走去。
      这里是真正的故纸堆的王国。书架不再是规整的现代士兵,而是如同战争后期溃散下来的、歪歪斜斜的老兵。书架与墙壁之间,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里,塞满了不知何年何月就被宣告“退休”的书籍和杂物。线装的《三国演义》竖着劈开封面,紧挨着页角卷曲泛黑的某一年《学生优秀作文选》,角落里还有被踩扁的破旧纸箱,像一堆年代不详的骸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而奇特的气息:纸张缓慢氧化腐烂的酸味,灰尘被打扰的呛人粒子味,还有隐约一丝被深埋多年的旧书油墨才有的、干燥的馨香。
      沈柠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这些废墟的截面。一张半开的、褪色得看不清字迹的教学大挂图探出一个边角;几本褪色的、封面画着工农兵形象宣传画的小人书散落着,画中人脸上的红晕早已凋败;一个积满厚灰、已经看不出底色的地球仪像个落魄的帝王,斜倚在一排暗红色的《辞海》上方,赤道线污秽不堪。她的指尖无意间触到一个冰冷僵硬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排斜斜插在那里、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厚重的硬壳书——黑布封面,烫金的字迹早已黯淡斑驳,《永乐大典补遗(残本)》,名字像刻在石碑上一样凝重压抑。她下意识地把那排巨著往外拔了拔,想看清后面到底塞了什么。几缕蛛网被牵动,粘腻地拂过手背,带着一点轻微的刺痒。书籍笨重的棱角擦着她的皮肤,留下细微的灰尘痕迹。
      就在这被强行分开一瞬的空间里,一道幽微的、近乎沉睡的反光,如同黑暗中悄然睁开的冷眼,倏地刺了一下她的视网膜。不是玻璃或金属的锐利刺目,更像是被长久禁锢的珍珠母贝,在尘埃深处,兀自散发着一线疲惫而固执的温润。
      她屏住了呼吸,轻轻把那些沉重的巨典又往自己这边推开一点。沉重的书脊在木架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激荡起更多细密的浮尘,在微弱的光束里疯狂舞动片刻,才不甘心地落下。那个反光物完整的轮廓显露出来。
      一个瓶子。
      巴掌大小,形态是古朴的圆腹细颈,像是从某种古老的器皿谱系中剥离出来,又被岁月的手掌无数次温柔摩挲过。瓶身是不透明的淡青色琉璃,如同初春被薄冰覆盖的湖面下那抹清冷的底色。然而蒙在上面的绝非水汽,而是厚厚一层经年的尘灰,细密、均匀、顽固。这层灰,连同光线穿透瓶壁的朦胧感,几乎完全吞噬了它自身的光泽。它被卡在《永乐大典》的坚硬棱角和一个废弃的木制文献推车朽烂的框架之间,推车的破木轮几乎已经完全塌陷,与周遭堆积如山的废纸团和废弃资料融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这瓶子沉默地陷在时间的泥泞里,仿佛是被人随意丢弃在这里,早已失去了任何存在的意义。它像个被遗忘的囚徒,在图书馆最污秽、最嘈杂、也最沉寂的“垃圾场”缝隙里,等待着被彻底淹没。
      沈柠甚至能感觉到一缕冰凉的寒气透过厚厚的灰尘传来。她蜷了蜷有点发僵的手指。理智在脑海里清晰地说:这只是个陈年老垃圾,积满灰尘的旧瓶子罢了。老馆长或许下一秒就会出现在门口,用那把挂在他裤腰带上叮当作响的钥匙圈敲击门框,像往常一样,操着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催促着该闭馆了——“孩子们,看看时间!”
      可那瓶子躺在那里,周身似乎缠绕着一种与她被数学公式折磨得近乎麻木的日常截然不同的奇异氛围。一种……沉默的呼唤?还是仅仅是尘埃落定前最后一丝不甘的微光?她无法解释此刻指尖微弱却又如此真实的牵引力。
      犹豫不过刹那。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避开那粘稠的蛛网,伸向那狭窄的缝隙。指尖触到瓶身微凉而光滑的表面,轻轻一勾。指尖传来光滑、坚硬又冰凉的触感。瓶身卡得很紧,带着一种在缝隙里安家已久的顽固和阻力。她用了一点巧劲,指甲刮擦过粗糙的木架边缘,发出细微的声响。瓶子终于松动,噗地一声,像被时间吐出来的一口叹息,滚落到她微微摊开的手掌心。厚厚的灰尘震动着、扑簌簌地落下,如同剥离了一层来自遗忘之地的皮肤。
      她下意识地对着瓶口吹了一口气。更多的尘灰飞扬起来,呛得她眯起了眼,喉咙里一阵干痒。她侧过身,避开那阵细小的灰雾尘埃风暴。灰尘在光柱里疯狂跳跃。待尘埃稍定,她这才完全看清手中的东西。
      分量比想象中沉实,冰凉的触感贴着掌心的温度。青色的瓶壁在移开尘土后,显出温润的质感,如同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玉石。瓶口不大,用一块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蜡封着,蜡色暗沉污浊,布满细微的裂纹,像一块干涸龟裂的河床。但最关键的,是在那浑浊蜡封之下的瓶腹深处,隐约可见一痕与瓶壁色彩迥异的质地。
      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
      薄薄的,被卷成细小的圆筒,塞在瓶子里。像一封来自失落文明的密函,或者仅仅是一张被遗忘多年的发*票?
      心脏不知何时,违背了主人的意志,开始以一种清晰可闻的力度撞击着肋骨。咚咚、咚咚……在寂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角落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隐秘的鼓动力量。她抬头看了看四周。书架的阴影似乎更深邃了,空气里陈腐的气味依然凝滞。只有远处阅览区传来极轻微的书页翻动声——这里只有她和无边无际的沉默书本。安全,而且,无人打扰这突如其来的、荒谬又莫名执拗的探秘欲望所构建的小小孤岛。
      那蜡封老旧得惊人。她用手指用力捻了捻靠近瓶口边缘的一小块突出蜡痕。干燥的蜡块如同沙土般松脆,扑簌簌地掉下一些粉末,但瓶口那块主体纹丝不动,依旧顽固地阻挡着窥探。
      “嘿,小姑娘,看什么呢?闭馆锁门了啊!”
      沙哑的、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声音像一把粗糙的锉刀,毫无预兆地在幽静的角落里霍然响起!
      沈晴浑身猛地一激灵,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那突如其来的惊吓像一盆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瞬间打透了她脊背的皮肤,激起一阵冰凉的麻意。她像一个被当场捕获的小贼,双手猛地缩到背后,紧紧攥着那个滚烫(错觉)又冰凉的瓶子,身体僵直地转向声音来源处。
      光线黯淡的入口处,老馆长的身影几乎半隐在逆光的阴影里。他身形佝偻,头发稀疏花白,穿着藏蓝色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几乎与图书馆老旧木椅的颜色融为一体。唯一显眼的是他挂在肥大裤腰上那串黄铜色的钥匙圈,随着他蹒跚的脚步,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叮铃咣当”的金属摩擦碰撞声,像催命符咒一样敲打着沈晴骤然紧绷的神经。老人一边慢吞吞地往里踱步,一边眯着眼寻找刚才发出动静的人影。
      “那边那个,磨磨唧唧找什么呢?天都快黑啦!快点儿!”他含糊不清地催促着,挥了挥他那枯枝般的手。
      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被发现”、“快走”几个念头在疯狂闪烁。掌心里的瓶子像一个引爆定时器,沉甸甸地坠着,贴在急速升温又冰凉的皮肤上。
      “就……就好!找本参考书!”她听见自己声音发紧,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和微微拔高的腔调,脱口而出一个拙劣的谎言。说话的同时,几乎是凭着本能,她用一种训练多年、可以在课桌抽屉里瞬间藏好一切违禁物品的敏捷,迅速将那个沾满灰尘的瓶子塞进了自己宽大校服外套的口袋里。瓶身冰凉的弧度撞击着她的髋骨,带来一个清晰的、不容忽视的凹痕印记。她立刻弯下了腰,假装还在匆忙地翻检着脚边一个敞口的废纸箱,借此遮挡住外套上可疑的凸起。
      “动作麻利点啊!”老馆长浑浊的老眼扫过那片角落,似乎并未特别留意她那个蹩脚的动作,只是嘟囔着,又拖着沉重的步子,“叮铃咣当”地转身往光线稍亮些的阅览区中心走去,边走边继续吆喝,驱赶着那些可能还流连在此的学生亡灵。
      直到那脚步声和钥匙的噪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另一排高大的书架后面,沈晴才像溺水获救的人一样,长长地、无声地喘了一大口气。后背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冰凉地贴在温热皮肤上。口袋里那硬物的存在感变得空前强烈,凸出的形状硌着她,像一个带着体温的秘密,或者一块从历史冰层里凿出的坚硬碎片。图书馆里陈腐的空气沉重地压在肺叶上。她不敢回头看一眼,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摊开在那边长椅上的《高等数学精讲》和零散的草稿纸,胡乱塞进旁边的帆布包里。临走时,几张演算纸被塞进去的动作带起的气流一激,悠悠然飘了下来,落在废纸堆上。
      她头也不回地快步逃离,沿着阴暗的书架迷宫,只听见自己帆布鞋踩在陈旧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的突兀声响,如同不合时宜的鼓点。那个口袋紧贴着身体的律动。鼓噪。一种不明来由的鼓噪,混合着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惧,以及更深沉的、如同种子突破厚土萌芽般难以遏制的、灼热的好奇,正从那个装着秘密的口袋中心,固执地扩散开来,缠绕上她的呼吸与心跳,丝丝缕缕,越来越紧。
      傍晚的风在校门口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沉甸甸的口袋像一个未知的锚点,拖拽着脚步。她几乎是飞跑着回到了家,连母亲在厨房里喊了一句“洗手吃饭了”都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反锁上自己房间的门,拉紧窗帘,隔绝开外面模糊的车流声和饭厅里杯盘轻微的碰撞声响,她才觉得稍微安全了一些。心脏还在不规则地跳着。她坐在书桌前,台灯暖黄的光圈定一方静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微颤,伸向了那个藏了一路的“罪证”。
      把它从口袋掏出来放在桌面台灯下,动作几乎是小心翼翼到极致。灯光的暖黄清晰地照亮了瓶壁上的指纹印——她的,还有厚厚的积灰被蹭开后留下的浑浊痕迹。瓶身的淡青色在光下显得通透了一些,呈现出一种沉淀的温润。蜡封在灯下尤其显得陈腐暗沉,像一块包裹着秘密的、历经风霜的淤泥块。
      “世界从何处来?”
      就在这行字迹烙印入她眼帘的刹那,一道骤然掠过的强光撕破了窗外的暮色——是楼下街道一辆迟归的重型卡车打开了远光灯。那惨白刺目的灯光如同决堤的暴虐洪水,带着一种冰冷蛮横的意味,倏地冲破薄窗帘的阻隔,凶猛地穿透整个幽暗的房间!瞬间爆发的强光带着灼人的亮度,毫无缓冲地兜头罩下!这光过于刺亮,过于狂野,瞬间吞噬了台灯下那个小小的、青色的瓶子,以及灯下那张小小的纸卷!光线霸道地涂抹掉一切细节轮廓,只剩下一片令人失明的白炽。刺眼的光像冰冷的针,扎进沈柠毫无防备的瞳孔深处!
      生理性的剧痛让她猛地闭上了眼,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吸气。整个世界都在视网膜上烙下了一片令人战栗的残影。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惨白。
      那无声发问的尖锐锋芒,却比那强光更利更深,已在瞬间穿透所有喧嚣的噪音、闭上的眼帘,精准无误地钉入她意识的最核心。那问题带着一种最本质、最原始、也最冷酷的冰冷重量,轰然砸向她被数学公式和高考倒计时填塞得拥挤不堪的脑海:
      ——“世界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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