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不载我爱你

作者:杨容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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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旨


      雨,是在三更时分落下来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沙沙声,敲打着庭院里新裁的芭蕉叶,像无数蚕啃食着桑叶。渐渐地,雨声稠密起来,连成一片,沉甸甸地压在屋脊上,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这不是润物的春雨,倒像是天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挟着深秋的寒意和某种不祥的预兆,无情地泼洒下来。
      杨容姬猝然惊醒。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梦里那种冰冷粘稠的黑暗,仿佛还缠绕在四肢百骸,带着令人窒息的铁锈味——那是洛阳诏狱深处特有的、混杂着绝望和污-秽的气息。
      她猛地坐起身,锦被滑落,带起一股微凉的空气。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着,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光滑冰冷的锦缎。
      “阿沅?”她声音嘶哑,带着刚惊醒的微颤。
      值夜的侍女阿沅就睡在外间的小榻上,几乎是立刻有了回应,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响起,一盏微弱的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驱散了床帐内浓重的黑暗,也映出阿沅那张年轻却写满惊惶的脸。
      “夫人?”阿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睡意和不安,“可是梦魇了?”
      杨容姬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穿透薄薄的纱帐,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窗纸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令人心悸的灰白。就在刚才,在那梦魇与清醒的缝隙间,她似乎听到了别的声音。不是雨声,不是风声。
      是靴子。是许多双沉重的、踏在湿滑青石上的皮靴,踩碎了连绵的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胆寒的节奏,由远及近。
      咚…咚…咚…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像鼓点,更像丧钟。它不再是梦里的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穿透了雨幕,撞在紧闭的院门上,震得窗棂都在微微发-抖。
      来了。
      这个念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杨容姬的心底。十年的提心吊胆,十年的粉饰太平,终究在这一刻,被这粗暴的砸门声碾得粉碎。
      “夫人!”阿沅也听到了,手里的油灯猛地一晃,灯油泼洒出来,烫得她低呼一声,灯火摇曳得更厉害,映得她脸色惨白如纸。
      “慌什么。”杨容姬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冷冽。她掀开锦被,赤足踏上冰凉的地板。寒意从脚心直窜头顶,反倒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凝滞下来。她快步走向紧邻卧房的书房,脚步轻捷无声,像一只在暗夜中潜行的猫。
      书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书架沉重的轮廓和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轴。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墨锭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沉静气味。她熟门熟路地走到靠墙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没有点灯,径直蹲下身。手指在光滑冰凉的案底摸索着,触到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在滂沱的雨声中几不可闻。一块活动的木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下方一个狭小的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一摞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张。油纸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泛黄,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和尘埃混合的气味。
      这是她十年间,用焚毁自己所有诗稿、所有才情的代价,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东西。是琅琊桓氏这艘看似华美的大船底下,最致命的蛀洞。每一张泛黄的纸页,都是指向她名义上的丈夫——桓温——意图倾覆司马氏江山、狼子野心的铁证。
      有他秘密联络荆州旧部的密信抄件,字里行间尽是招兵买马的急切;有他暗中囤积军粮、兵械的账目明细,数目大得触目惊心;有他私下议论朝政、语多悖逆的狂言记录,字字句句都足以招致灭顶之灾。
      甚至,还有几封誊录的、他与北方胡人部落可疑往来的信函,笔迹刻意模仿着另一个人……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人。
      十年。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也像一个最沉默的囚徒,蛰伏在这座用婚姻构筑的金丝牢笼里,用最恭顺的姿态麻痹着所有人,只为了等待这一刻,将这足以将整个桓氏连根拔起的毒刺,牢牢攥在手心。
      暗格里的油纸包冰冷而沉重,像一块坚硬的寒冰。杨容姬的手指拂过它粗糙的表面,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十年饮冰,血终究未能凉透。她将它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能透过皮肉,直刺骨髓。
      就在这时,前院猛地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嚣!
      “开门!奉旨查抄!”
      “再不开门,撞开了!”
      男人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粗暴地撕裂了雨幕的遮挡,凶狠地砸进这座沉寂深宅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是沉重钝物撞击门板的巨响,一声,又一声!哐!哐!哐!每一次撞击,都像砸在人的心口上,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呻-吟。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前院传来,是管家的声音,随即被更粗暴的呵斥和混乱的脚步声淹没。整个府邸瞬间被点燃了,惊恐的哭喊声、杂沓的奔跑声、器物被粗暴推倒砸碎的碎裂声……无数声音像沸腾的滚水,在滂沱大雨的背景下疯狂地交织、膨胀。
      阿沅连滚爬爬地扑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夫…夫人!是…是官兵!闯进来了!好多…好多带刀的!”她死死抓住杨容姬的胳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别怕。”杨容姬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拍了拍阿沅冰冷的手背。她站起身,将那沉重的油纸包紧紧抱在怀里,大步走向书房角落那座巨大的黄铜暖炉。炉火早已熄灭多时,炉膛里积着厚厚的冷灰,像一座小小的、冰冷的坟墓。
      她毫不犹豫地掀开沉重的炉盖,一股陈年的灰烬气息扑面而来。她将怀里的油纸包,那个凝聚着她十年隐忍、十年心机、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包裹,毫不犹豫地、决绝地,掷入了那冰冷的灰烬之中。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几乎是同时,书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从外面猛地踹开!
      “砰——!”
      木屑飞溅,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裹挟着浓重水汽的风,混杂着前院传来的混乱与血腥味,狂灌而入,瞬间扑灭了阿沅手中本就微弱的油灯。书房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几个高大如铁塔般的身影堵在门口,湿透的黑色甲胄在门外廊下灯笼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雨水顺着他们手中的环首刀流淌下来,滴落在书房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团团深色的、不祥的印记。
      为首一人身形尤其魁梧,面罩寒霜,鹰隼般的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着,最后,死死钉在了站在暖炉旁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拿下!”那声音短促、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如同金铁交鸣。
      两个甲士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书房的死寂。冰冷的铁钳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扣住了杨容姬纤细的手臂和肩膀,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那身柔软的素色寝衣,在铁甲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夫人!”阿沅尖叫着扑上来,试图护住她。
      “滚开!”一个甲士反手一挥,刀鞘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砸在阿沅的肩头。瘦小的侍女痛哼一声,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掼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紫檀木书案角上,发出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涌出,蜿蜒流过她苍白的脸颊,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微微抽搐着,再无声息。
      杨容姬的身体猛地一僵,目光死死盯住阿沅倒下的地方,那刺目的鲜红如同烙铁烫进眼底。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连悲伤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冻结了。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甲士的肩膀,越过洞开的、风雨飘摇的门,投向更深的庭院雨幕之中。
      视线尽头,是父亲杨肇的书房方向。
      那扇窗,黑洞洞的。
      就在那扇窗后,十年前那个同样下着大雨的夜晚,父亲杨肇,那个以端方刚直著称的弘农杨氏家主,也曾这样无力地站着。
      记忆的碎片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刺穿了眼前冰冷的现实,将杨容姬狠狠拖拽回十年前那个同样被大雨浸泡的洛阳春夜。
      那时的雨,没有此刻这般暴戾,却带着一种黏腻的阴冷,悄无声息地濡湿了太尉府后园的青砖小径。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还有金谷园带来的、尚未散尽的昂贵熏香和酒气。
      十岁的杨容姬,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素罗披风里,像一只误入华庭的雏鸟。她紧紧攥着手里一方素白如雪的丝帕,帕子的一角,墨迹淋漓,赫然是她白日里在金谷园夺魁的诗句——“烟柳画桥风帘幕”。
      笔迹清丽峭拔,带着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疏阔之气。但这并非她所写。是那个名满洛阳、姿仪绝世的美男子潘安仁,潘岳,在她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围住、小脸因兴奋和羞涩涨得通红时,含笑接过她手中的诗稿,亲自为她题录在这方素帕之上。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丝帕,墨香氤氲,那温润带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烟柳画桥风帘幕’……小娘子此句,清空如洗,已有林下之风了。”
      丝帕光滑微凉的触感还留在指尖,带着潘岳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洛阳最耀眼才子的赞誉,像一块滚烫的蜜糖,甜得她心尖发颤,一路雀跃着奔回府邸,迫不及待地想要与父亲分享这份灼热的荣光。
      她甚至能想象父亲看到这方题诗素帕时,那素来严肃的脸上会露出怎样欣慰的笑容。弘农杨氏累世清贵,诗礼传家,还有什么比女儿小小年纪便在名流云集的金谷园崭露头角、甚至得到潘岳亲笔题诗更值得骄傲的事呢?
      她像一阵裹着花香和墨香的小风,穿过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回廊,裙裾拂过微湿的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廊下挂着的灯笼在风雨中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将她小小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她径直奔向父亲的书房,心跳得又快又急,几乎要撞破小小的胸膛。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明亮的烛光。她甚至没顾上敲门,小手用力一推——
      “父亲!您看!潘……”
      欢快的童音戛然而止。
      书房内的景象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雀跃和热切。
      父亲杨肇并未如她想象般端坐书案之后。他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那扇巨大的、面向后园的雕花木窗前。窗棂洞开,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灌入,吹得他宽大的深衣袍袖烈烈作响,也吹得书案上堆叠的卷宗纸张哗哗翻动。
      烛火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将父亲本就颀长清癯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像一头沉默而压抑的困兽。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感。角落里侍立的两个老仆,垂手躬身,连大气都不敢喘,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灰败。
      杨容姬僵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方宝贝似的素帕,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疲惫和凝重,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
      印象中的父亲,即便在朝堂上面对最激烈的攻讦,也总是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弘农杨氏家主不容置疑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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