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未干时

作者:盐盐不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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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惨少女来了


      悲惨少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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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是那年冬天最不值钱的东西。它一层层叠在苍茫的山脊上,盖住了嶙峋的怪石,淹没了枯死的灌木,把天地都糊成一片刺眼又绝望的白。风像无数把钝刀子,在山谷里没头没脑地乱撞,削刮着一切,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冻得连时间都仿佛凝滞了。

      就在这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山坳里,一个被破旧棉絮勉强裹着的小小襁褓,被随意地遗弃在一块背风的大青石下。棉絮早已被风雪浸透,冰冷僵硬。里面的小东西,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连哭闹的力气都已耗尽,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暖意,在彻骨的严寒中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抵抗。小小的脸蛋冻得青紫,眼睫上挂着细小的冰凌,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出微弱的白气,转瞬又被寒风撕碎。山林寂静,只有风声呼啸,像是天地在为这无声的遗弃唱着单调的挽歌。几只饥饿的野狼在不远处徘徊,幽绿的眼睛在雪幕中闪烁不定,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呜噜声,那是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求。

      就在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风雪中猛地冲出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黄色影子!它像一道撕裂惨白布景的闪电,带着一股子蛮横的、热烘烘的生气,炮弹般射到青石边。这是一条极其壮硕的黄狗,骨架粗大,一身蓬松的黄毛沾满了雪沫和枯枝碎叶,显得脏兮兮又威风凛凛。它围着襁褓焦躁地转了两圈,湿漉漉的黑鼻子凑近那冻僵的小脸,用力嗅了嗅,喉咙里发出几声困惑又急切的“呜呜”。野狼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动,低吼着逼近一步。

      大黄狗猛地抬头,龇开森白的利齿,冲着狼群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汪——呜嗷——!”那吼声浑厚、凶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捍卫意味,瞬间压过了凄厉的风声,震得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几匹野狼被这气势所慑,犹豫着退后了几步,绿油油的眼睛不甘地闪烁片刻,最终夹着尾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风雪深处。

      威胁解除,大黄狗低头,小心翼翼地用鼻子拱了拱襁褓。小婴儿似乎被这毛茸茸的热源触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噎。大黄狗像是下定了决心,张开嘴,却不是去叼那脆弱的婴儿,而是精准地一口咬住襁褓旁边——一个冻得硬邦邦、沾满泥土和雪屑、早已看不出原貌的红薯。它叼住那宝贵的“战利品”,又用宽厚的脑门使劲顶了顶襁褓,喉咙里发出催促般的低鸣。见襁褓纹丝不动,大黄狗急了,干脆侧过身,用自己热烘烘、毛茸茸的身体挤着、顶着,硬生生把那冰冷的包袱卷一点点蹭离了青石,歪歪扭扭地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积雪里犁开一道歪斜的轨迹,朝着半山腰一处冒着若有若无炊烟的方向,艰难跋涉而去。风雪很快覆盖了它来时的足迹,只剩下那一点坚韧的黄色,固执地移动在茫茫的白色里。

      “哐当!”

      一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大黄狗用壮硕的身体撞开,卷进一股凛冽的风雪和它自己身上浓烈的土腥与野兽气息。它把嘴里叼着的冻红薯“噗”一声吐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然后转身,用屁股和腰背的力量,吭哧吭哧地把那个几乎被雪埋了的襁褓彻底拱进了狭小的堂屋。

      堂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劣质草药、陈年灰尘、汗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古怪味道。一个身形干瘦、穿着油腻打补丁棉袄的女人,正四仰八叉地歪在一张咯吱作响的竹椅上,一只脚光着,脚丫子黑黢黢的,正被她的手灵活地抠弄着,嘴里还惬意地哼着不成调的荒腔野板。门被撞开的巨响和骤然涌入的寒气让她浑身一激灵,抠脚的动作僵在半空。

      “死狗!作死啊!门板不要钱是吧?”女人破口大骂,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大黄狗才不管这些,它甩了甩满身的雪沫子,雪花四溅,然后急切地跑到女人脚边,用湿漉漉的鼻子去拱她刚抠完脚的手,又扭头冲着门口那个湿漉漉、冷冰冰的“包袱”方向急促地“汪汪”叫了几声,尾巴摇得像狂风中的蒲草。

      女人狐疑地顺着狗叫看去,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那团蠕动的东西上。她趿拉上那双露脚趾头的破草鞋,骂骂咧咧地走过去:“捡啥破烂玩意儿回来……天杀的,这大雪天……”

      走近了,看清那破棉絮里裹着的竟是个冻得快没气儿的小婴儿,女人也愣住了。她蹲下身,伸出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指,试探地戳了戳婴儿冰冷发紫的小脸蛋。

      “啧……”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造孽哦……眼瞅着就要断气了,救回来也是费粮食的赔钱货……”

      大黄狗焦急地在她腿边打转,呜呜低鸣,又用嘴把那块脏兮兮的冻红薯往婴儿的方向推了推,仿佛在说:吃的!快给她吃的!

      女人看看狗,又看看地上气息奄奄的小东西,再看看那块珍贵的冻红薯——那是大黄狗翻山越岭给她“进贡”的口粮。她咂了咂嘴,像是进行了一场极其艰难的天人交战。最终,她猛地一拍大腿,下了狠心似的:“行啦行啦!嚎丧呢!老娘心软,见不得这个!算你个小东西命硬!”

      她骂骂咧咧地起身,动作却麻利起来。她一把抄起地上冰冷的襁褓,那动作跟抄一捆柴火也没太大区别,快步走到墙角一个破陶土炉子边。炉子里火将熄未熄,只有一点微弱的余烬散发着聊胜于无的热气。女人把襁褓放在炉子边稍微暖和点的地方,转身从旁边一个乌漆嘛黑的药柜最底层,摸索出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又从角落一个瓦罐里倒出小半碗浑浊的温水。

      她小心地抱起婴儿,用一根手指笨拙地蘸了点温水,轻轻涂抹在那干裂发紫的小嘴唇上。也许是这点微弱的水汽和炉边略微上升的温度起了作用,婴儿的小嘴无意识地咂动了一下,发出小猫般细微的嘤咛。

      女人紧绷的脸似乎松动了一丝。她盯着婴儿看了几秒,像是在研究一个棘手的药材,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程序,清了清嗓子,用她那标志性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沙哑嗓子宣布:

      “咳!既然捡回来了,总得有个叫法。叫啥好呢……”她抠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目光扫过阴暗的屋子,落在墙角堆着的几捆干草药上,又瞥了眼那点奄奄一息的炉火,最后定格在婴儿苍白的小脸上,恍然大悟般一拍脑门,“有了!叫‘安’!安生的安!为啥?不为啥!就图个吉利,省得你哪天蹬腿儿了,老娘还得花钱给你买棺材板儿!那玩意儿,老贵了!安葬费太贵,就叫你安安吧!”

      就这样,在这个弥漫着抠脚丫子味儿、劣质草药味和狗腥气的破屋里,在“安葬费太贵”的朴素祈愿下,雪地里捡来的小可怜,有了一个潦草又充满务实精神的名字——安安。

      师父姓刘,是个赤脚郎中,方圆十几里山民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都爱来找她,多半是因为她收费便宜——实在没钱,几个鸡蛋一把野菜也能抵账。她的医术,在安安看来,核心思想就一个字:“扛”。小病靠扛,大病靠命。实在扛不过去了,师父便搬出她那几招压箱底的“绝技”。

      “邪风入体!”这是师父对所有非外伤类不适的统一诊断。无论病人是发烧咳嗽、拉稀跑肚,还是头晕眼花、浑身乏力,师父那枯瘦的手指往对方手腕上一搭,眉头一皱,必定吐出这铿锵有力的四个字。仿佛天地间一切病痛,皆由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邪风”引起。

      接下来便是治疗三板斧:一碗黑乎乎、散发着令人灵魂出窍的古怪气味的汤药;几根锈迹斑斑的银针,看哪儿顺眼就往哪儿扎几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师父会从她那个油腻腻、仿佛几百年没洗过的破褡裢里,郑重其事地掏出一张画满鬼画符的黄纸,用她那抠过脚丫子的手指沾点朱砂(有时朱砂没了,就用鸡血甚至锅底灰代替),龙飞凤舞地画上一通,然后“啪”一声拍在病人脑门上,大喝一声:“邪祟退散!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这套流程走下来,病人往往被那碗药灌得七荤八素,被针扎得龇牙咧嘴,再被脑门上那张符拍得眼冒金星,病能不能好另说,但多半能暂时忘记自己为啥来的了。神奇的是,靠着山里人皮实的身子骨和顽强的求生欲,以及师父那碗成分可疑但偶尔也能蒙对几味草药的苦汤子,还真有不少人“扛”了过来。于是乎,刘郎中的名头,在这片穷山沟里,居然也混得几分“神乎其技”的玄乎色彩。

      安安,就是在这个“邪风入体”理论熏陶下,磕磕绊绊长大的。她的童年玩伴,首推大黄。这条当年把她从雪窝子里拖回来的救命恩狗,在随后的岁月里,迅速转换角色,成了安安生存路上的头号劲敌兼潜在食物来源争夺者。

      安安在屋后贫瘠的小菜园里好不容易刨出几个指头大的小野薯,刚在炉灰里煨出点焦香,大黄的鼻子就跟装了雷达似的精准定位。它悄无声息地潜行过来,趁安安转身去拿破碗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嗷呜”一口,连灰带薯囫囵吞下,烫得它直跳脚,却还不忘得意地冲安安甩尾巴。

      “死狗!还我!”安安气得跳脚,抄起烧火棍就追。一人一狗,绕着破屋和歪脖子枣树展开激烈追逐战。安安瘦小灵活,大黄壮硕狡猾,常常是安安累得气喘吁吁,连狗毛都没摸到一根,只能叉着腰,对着趴在远处悠闲舔爪子的大黄怒目而视:“你等着!下次采药,我挖最苦的黄连根塞你窝里!”

      除了和大黄斗智斗勇,安安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给师父打下手。所谓打下手,内容极其丰富: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背着快比她人还高的破竹篓,跟着大黄(主要是防止它半路偷溜去追野兔)进山采药。师父认药的本事没学全,但使唤人的本事一流。

      “安安!那边!崖边上那丛开紫花的,看见没?对,就它,给师父揪下来!小心点啊,摔下去师父可没钱给你收尸!”
      “安安!钻那个洞!里头肯定有上好的石见穿!怕啥黑?点个松明子进去!师父给你画个辟邪符贴脑门上,保证山精野怪不敢近身!”
      “安安!愣着干啥?快把篓子底下那几株‘地龙根’翻出来晒上!仔细点!这可是好东西,晒好了能多换半斤糙米呢!”

      安安小小的身影,不是在陡峭的山崖边揪着草根瑟瑟发抖,就是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摸索前进,或者蹲在院子里分拣那些散发着各种怪味的草根树皮。师父所谓的“医术”,她没正经学过,全靠偷看和挨骂积累经验。比如,师父给人扎针时,她得在旁边递针、举油灯(师父眼神不太好),顺便观察师父下针的位置——虽然大部分时候师父也是凭感觉瞎扎。熬药时,她负责看火添柴,偷偷记住师父往锅里扔的都是些什么草叶子、烂树根,偶尔还能从师父骂骂咧咧的自言自语里捕捉到一星半点“这个退烧”、“那个止泻”的信息碎片。

      日子就在“邪风入体”的咒语声里,在和大黄抢食的鸡飞狗跳中,在背篓、草药和师父的吆喝斥骂中,像山涧浑浊的溪水,缓慢而艰难地流淌着。安安像石缝里一株最不起眼的野草,凭着一点对温暖的模糊渴望和抢食练就的顽强本能,竟也挣扎着活了下来,甚至还抽了条,长高了些许。虽然面黄肌瘦,头发枯黄,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无数次与大黄的薯块争夺战后,倒是练出了几分不甘示弱的亮光。

      师父的药铺子,与其说是个铺子,不如说是她家堂屋多摆了个摇摇晃晃、漆皮剥落的破柜台。上面常年散乱地堆着些晒干的草药、几个空药罐、一把豁口的小秤,还有师父画符用的黄纸朱砂。生意嘛,时有时无,全看山里人的头疼脑热频率和家里的余粮鸡蛋数量。

      然而,在一个月黑风高、连狗都懒得叫唤的夜晚,这份勉强糊口的清贫“事业”,也走到了尽头。

      那晚的风声格外凄厉,像无数怨鬼在哭嚎,拍打着薄薄的窗板。安安蜷缩在屋角一堆干草铺成的“床”上,身上盖着那床陪伴了她十年、硬得能硌死人的破棉絮,睡得并不安稳。大黄也一反常态地没有趴在她脚边,而是焦躁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时不时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哐当——!”一声震天巨响!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生生踹飞!碎裂的木屑四溅!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和汗臭,瞬间灌满了小小的堂屋。几个蒙着脸、手持砍刀和火把的彪形大汉,像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着他们贪婪凶狠的眼睛和明晃晃的刀锋。

      “抄家伙!值钱的都给老子搜出来!”为首一个独眼大汉厉声吼道,声音沙哑难听。

      师父刘郎中正歪在竹椅上打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她魂飞魄散,“嗷”一嗓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差点一头栽进旁边的炉灰里。

      “好汉!好汉饶命啊!”师父声音都变了调,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小老儿就是个穷看病的,哪有什么值钱东西啊!好汉高抬贵手啊……”

      强盗们哪里理会她的哀嚎。他们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哐啷!破药柜被掀翻在地,晒干的草药撒得到处都是。哗啦!盛放劣质草药的罐子被砸碎,黑褐色的药汁流了一地。哐当!那个象征性的破柜台直接被劈成了两半!就连角落里师父珍藏的半坛子劣质烧刀子,也被一个强盗翻出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然后嫌恶地“呸”了一声,把剩下的连坛子一起砸了个粉碎。

      “妈的!真他娘的晦气!穷得叮当响!”一个强盗骂骂咧咧,一脚踹翻了墙角的水缸。

      “老大!这破地方除了药渣子就是霉味儿,啥油水也没有!”另一个强盗沮丧地报告。

      独眼老大阴沉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师父,又落在一堆破烂后面、紧紧抱着大黄缩成一团的安安身上。那目光冰冷而挑剔,像是在评估一件破旧物品的残余价值。安安吓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死死搂住大黄的脖子。大黄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却被安安死死按住。

      独眼老大的目光最终移开,似乎觉得这一老一小一狗加起来也榨不出二两油。他烦躁地挥了挥刀:“妈的!穷鬼!撤!真他娘白跑一趟!晦气!”

      强盗们骂骂咧咧地呼啸而去,留下满屋狼藉、刺鼻的酒气、药味和破败的绝望。寒风从没了门的门洞灌入,吹得地上的草药和纸符打着旋儿乱飞。

      师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被洗劫一空、如同遭了瘟的“药铺”,呆滞了片刻,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我的天爷啊——!我的药材啊!我的罐子啊!我那半坛子好酒啊——!哪个天杀挨千刀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捶胸顿足,真情实感,痛彻心扉。安安抱着大黄,缩在角落里,看着师父哭嚎,看着满地狼藉,心头一片冰凉。她知道,这间能勉强遮风挡雨(虽然漏风漏雨)、能给她一口吃食(虽然常常要跟狗抢)的破屋子,连同师父那点糊口的营生,彻底完了。

      接下来的日子,师父的哀嚎渐渐变成了沉默。她不再骂骂咧咧,也不再使唤安安干活。她像一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口袋,整日里呆呆地坐在那张幸免于难的破竹椅上,望着空荡荡、没了门的门洞,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给破败的屋子镀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师父突然站起身,走到角落里,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她把几件勉强还能穿的破衣服打了个小包袱,又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和一个边缘磕破的小陶药罐小心地包好。

      安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抱着大黄,缩在干草堆里,一动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师父的动作。

      师父打好包袱,转过身,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极其生硬、带着泪光的“慈祥”笑容。她走到安安面前,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似乎想摸摸安安枯黄的头发,却又在半途停住。她叹了口气,用那种安安从未听过的、刻意放柔却又带着浓重乡音和虚伪的腔调开口:

      “安安啊……师父的好孩子……”她声音哽咽,努力想营造悲情氛围,“你看,这地方……被那些天杀的糟蹋得……是待不下去啦……师父老家那边,还有门远房亲戚,给师父……说了门亲事……”她顿了一下,眼神闪烁,“师父这后半辈子……总得有个着落不是?”

      安安的心沉到了谷底,手脚冰凉。她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大黄。

      师父避开安安黑沉沉的目光,继续用那种假惺惺的、仿佛在施舍大恩的语气说道:“师父……师父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你还这么小……跟着师父也是受苦……”她抹了抹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师父……师父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带着你拖累你!师父……师父给你找了个好归宿!”

      “归宿”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安安的耳朵。

      师父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猛地站起身,语气变得急促起来:“镇上的南府!南老爷南夫人!那可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大善人!有钱!心肠好!师父我……我豁出这张老脸,求了他们好久!他们才答应收留你!”她一边说着,一边急促地把那个小小的破包袱塞到安安怀里,“快!拿着!跟他们走!去南府当差,吃香的喝辣的,比跟着师父这穷老婆子强一百倍!”

      安安抱着那个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破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打满补丁的旧单衣、那个豁口碗和破药罐,还有一本师父随手扔进来、她自己画满了歪歪扭扭草药图样的破本子。她抬起头,看着师父那张写满了“终于甩掉累赘”的急切和虚伪的脸,十年的相依为命,最后就换来了这个。

      门外传来马车轱辘压过碎石的声音。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绸布褂子、管家模样、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站在没了门的门口,仿佛踏进这屋子一步都会脏了他的鞋。他身后跟着一个赶车的粗壮汉子。

      “喂!刘婆子!人呢?弄好没有?我们南府可没功夫在这耗着!”管家尖着嗓子不耐烦地催促,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扫视,目光落在安安身上时,那嫌恶更浓了,简直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好了好了!王管家!这就好了!”师父立刻换上谄媚讨好的笑容,点头哈腰,跟刚才的“慈母”判若两人。她一把拽起还僵在原地的安安,几乎是推搡着把她推向门口。“快!安安!跟王管家走!去享福!”

      安安被踉跄着推出门外,傍晚的冷风刀子般刮在她脸上。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师父正从王管家手里接过两串用麻绳穿起来的铜钱,掂了掂,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甚至带着点贪婪的笑容,那笑容刺眼得让安安心头发痛。然后,师父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就转向了路边一个挑着担子卖杂货的小贩,用那刚到手还带着体温的铜钱,飞快地买了一根崭新的、坠着两颗廉价红珠子的头绳,喜滋滋地往自己稀疏枯黄的头发上比划着。

      “走啦走啦!磨蹭什么!”王管家不耐烦地呵斥,像驱赶牲口一样推了安安一把。

      安安抱着她唯一的财产——那个破包袱,像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被推搡着走向停在路边的简陋马车。就在她一只脚要踏上那冰冷的车板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和熟悉的“呜呜”声。

      是大黄!它像一道黄色的闪电,猛地冲了过来,嘴里叼着一样东西——那竟是一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早已风干发黑、散发着可疑气味的骨头!它跑到安安脚边,把骨头往她破旧的鞋面上轻轻一放,然后抬起头,湿漉漉的黑眼睛望着安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不舍的呜咽,尾巴也无精打采地垂着。

      安安的鼻子猛地一酸,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了强装的麻木和冰冷,瞬间模糊了视线。她蹲下身,最后一次用力抱了抱大黄毛茸茸的、温暖的身体,把脸深深埋在它粗糙的皮毛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啧!哪来的野狗!脏死了!快滚开!”王管家厌恶地抬脚作势要踢。大黄灵活地跳开一步,依旧挡在安安面前,冲着管家龇牙低吼。

      “好了,大黄……”安安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把眼泪逼了回去。她拿起地上那根臭烘烘的骨头,塞进破包袱的最里面。然后站起身,不再看身后破屋的方向,也不再看眼巴巴望着她的大黄,低着头,沉默地爬上了那辆散发着马粪味的冰冷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轮碾过碎石,吱呀作响,开始移动。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了山坳,驶离了那间残破的药铺,驶离了叼来冻红薯又叼来告别的骨头的大黄。安安蜷缩在车厢冰冷的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包袱,里面那根骨头的怪味似乎成了唯一熟悉的气息。车窗外,暮色四合,山峦的轮廓在昏暗中渐渐模糊、远去。

      不知颠簸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帘被粗暴地掀开,王管家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出现在外面。

      “到了!下来!磨磨蹭蹭的!”他尖声催促。

      安安抱着包袱,笨拙地爬下车。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逼仄的山坳和破败的景象。

      两扇巨大的、漆成深沉的朱红色大门威严地矗立在眼前,门楣高耸,上面悬着一块乌木金漆的大匾,龙飞凤舞地刻着两个大字:南府。门口蹲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张牙舞爪,在暮色中更显气势迫人。门内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屋檐,飞起的檐角挂着铜铃,在晚风中发出细微的清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安安从未闻过的、混合着木头、油漆和某种淡淡花香的洁净气息。

      王管家捏着鼻子,仿佛安安身上带着瘟疫,只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捻着她肩膀处还算干净一点的衣料,把她往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拽:“走这边!别污了正门的青石板!老爷夫人心善,收留你这种野人,你可得记着天大的恩情!”

      安安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沉默地跟随着。她小小的身影背着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破包袱,站在那扇巨大的朱红小门前,显得异常渺小和卑微。门内,是灯火通明、秩序井然、散发着未知气味的深宅大院。

      王管家推了她一把:“进去!先去杂役房找张婆子,让她烧水给你好好洗洗!啧,这味儿……”他掩着鼻子,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安安一个踉跄,迈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

      朱红色的小门在身后“吱呀”一声,沉重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残留的天光和自由的风。

      她站在陌生的阴影里,怀里紧抱着那个破包袱,里面那根臭骨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她的鼻子。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头顶是狭窄的一线昏暗天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气味,陌生的人。

      她抬起头,望着门内曲折幽深、灯火点点的回廊,黑沉沉的眼珠里映着那些遥远而温暖的光点。

      一个极其务实又带着点黑色幽默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顽强地钻了出来,暂时压倒了心头的茫然和冰冷:

      “至少……这里的狗,应该不用和我抢红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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