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罪子
*
“走!”
这是薛寒碧清醒过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而说这句话的人——她的师父,上天界战神薛蘅,此刻以战神枪杵地,支撑着已到强弩之末的身躯,嘴角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前襟。
薛寒碧惊恐万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挣扎着想要向师父爬去,然而一阵混合着血气的桂花香袭来,旋即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雪青色的衣袖,是三师兄。
“师父……”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将她的话生生截断在腹中。
“伯颜,快带寒碧走!”薛蘅说完,便转身迎上站在背后全身翻腾着黑色魔气、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人。
薛寒碧当即大骇!
——是谁?魔界中人怎么可能进得了无风谷?
薛寒碧尚未看清,便觉身子一轻——申伯颜一言不发,抱着她御剑而起,向无风谷上空飞去。
感受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越来越急,薛寒碧不由得心急如焚,“三师兄!我们得去帮师父……”
然而她一抬头,话音却戛然而止。
——自她清醒后便一直沉默的申伯颜,脸色竟苍白如纸,嘴角挂着将干未干的血迹。
她后知后觉,声音颤抖得厉害:“三师兄……”
申伯颜却仿若未闻,自顾自地催动着剑诀,心无旁骛地向无风谷外全速飞去。
下一刻,一道道金色的咒文成合围之势,自谷底冲天而起,在闭合的瞬间,荡开了一声悠远的嗡鸣。
而嗡鸣声之下,一阵巨大的冲击波,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堪堪逃至无风谷外围的二人,生生震飞了出去。
薛寒碧不过一具尚未结丹的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冲击,当即便七窍流血,仿佛五脏六腑在一瞬间被人攥碎,魂魄也从身体里被一层层撕将出来一般,痛得再度失去了意识。
这是薛寒碧作为凡人最后的记忆。
*
战神薛蘅遇刺身陨,凶手系伪装作凡人拜入战神门下的天魔之女薛寒碧,三弟子申伯颜与其苟合,二人潜逃,下落不明。
六界因此震动,自二十年前天魔伏诛以来的短暂和平,隐隐出现倾颓之势。
妖、魔二界蠢蠢欲动,战事一触即发。
战神首徒洛云扬临危受命,承袭战神之位,率兵将骚动的妖魔暂时镇压了下去。
而下落不明的天魔之女薛寒碧,以及与她狼狈为奸的申伯颜,则被上天界以谋杀先战神之罪昭告于六界,凡有包庇襄助者,一律按同谋论处。
然而一百年光阴匆匆而过,此二人仍旧逍遥法外。
*
“可我怎么听说,这薛寒碧不过是个资质奇差、连结丹都费劲的凡修?”
人界东海郡码头客栈内,一桌身着“天下第一宗门”沧澜宫校服的修士,俨然在谈论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独家秘辛,脸上均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
“嗐,魔族狡诈,若不作此伪装,如何能拜入先战神门下?”
“奇也怪哉,先战神没看穿便罢,何以竟收一根骨奇差的凡人为徒?”
“这个嘛,我倒是略有耳闻——”说话之人相貌可堪一句英俊,只是一双风流的桃花眼间,却隐隐泄露出些许下流的浊气,说话时更是拖长了音调,十足地刻意,“诸位师弟都知道这天魔乃是女流之辈吧?其实啊,当年先战神与这天魔还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当即有人一脸恍然大悟道:“阮师兄是说,这薛寒碧是先战神的——这不能吧?先战神何等英明神武,怎会与魔族……”
“诶——我倒觉得有理,这薛寒碧可是随先战神姓的‘薛’呢,若说没半点瓜葛,我可不信!”
“想来这女天魔应当也是个美娇娘,竟勾得先战神都动了凡心,定然功夫了得!”
“那是!不然这薛寒碧又是如何勾得那申伯颜伙同她‘弑父杀师’,不过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罢了!”阮师兄十分肯定道,言罢又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其中看上去年纪最轻的修士,一言不发听了半天,始终云里雾里,此时终于插上了一句嘴:“可我听说这申伯颜可是个不世出的美人,当年凡间皇帝都为他断了袖,名动六界呢!这样的美人也会为色所迷?”
“男人嘛!”阮师兄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余下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嘿嘿”一笑,皆是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历代吃瓜群众但凡所遇八卦对象是一男一女,结果必定是“管它黑的白的,全给你说成黄的”,更不要说还是颇有姿色的一男一女了。
然而天底下偏还就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此时此刻,那八卦传闻中“颇有姿色的一男一女”正坐在这群吃瓜修士的隔壁桌,不紧不慢地就着八卦吃茶。
看似一男一女,实则一男一女。
全仰仗薛寒碧想出的绝顶妙计。
逃亡路上乔装打扮自然必不可少,而正如吃瓜群众所说,申伯颜可是在六界都素有艳名,因此他一开始是打算把自己易容成个又黑又壮、一条疤从额头剌到下巴的粗犷大汉。
薛寒碧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哪有那么“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粗犷大汉啊?
她一拍脑门,直接将申伯颜变成了女身,又给自己变成了男身,并充分阐述了她的行为动机:“上天界的人打死也想不到,我们易容还连带这样!凡间更有‘西子’美人的典故,可见世人多钟爱美貌的弱女子,病弱的美女显然比病弱的壮汉合理得多。”
听上去真是完全无法反驳。
最后申伯颜满脸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馊主意。
又解锁了三师兄新形态的薛寒碧则乐得差点儿哼起了小曲儿。
半晌,听着隔壁桌似乎没有要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点的菜又迟迟未上,薛寒碧有些兴致缺缺,心头莫名滋生出一股烦躁之意。
“世人谣传罢了,”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以为她又在为这些无端臆测的流言而介怀,申伯颜出声安抚道,“你确实是师父与我一同捡回来的。”
“我晓得,当消遣听罢了。”薛寒碧把玩着手上的空茶杯不耐烦地嘟囔,“上菜也太慢了些!”
申伯颜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些忍俊不禁——薛寒碧的“馋猫”德性倒是一如既往!
他转头正欲招呼小二催菜,却恰好与隔壁桌沧澜宫的那位年轻修士对上了视线。
申伯颜面上八风不动,只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
看在那年轻修士眼里却是另一番意味——
那年轻修士在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只觉心脏处仿佛绽开了千簇桃花,眼里只看得到那双如横秋水的清眸。下一秒,那如梦似幻的美人更是对他漾开了一个万分娇羞的微笑,年轻修士当即三魂离体七魄出窍,沉醉在美人的如花笑靥中,已不知天地为何物,浑然不觉手中的筷子滑落,“当”地一声砸在桌面上都没反应,嘴里只一个劲儿地喃喃道“好美”。
同桌的修士正聊得起劲,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骂道:“陆师弟,你干嘛呢?”
“仙女……我看见仙女了……”那“陆师弟”依旧愣愣地,“你们说,那名动六界的申伯颜,是不是就美成这样?”
薛寒碧:“噗——”
前一刻还无聊得要死,下一刻这乐子怎么就这么好巧不巧地送上门来了呢?
薛寒碧心念一动,晃悠着一肚子“坏水”幽幽地开口道:“三师兄,所以当年那个凡间皇帝真的对你一见倾心后遣散后宫佳丽三千为你守身如玉但‘奈何明月照沟渠’他最后还是郁郁而终了吗?”
眼见着申伯颜瞬间脸色就绿了下来,薛寒碧更是玩性大发,将身子往申伯颜那儿一凑,故意学话本里编排申伯颜和那凡间皇帝的词儿犯贱,什么“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上穷碧落下黄泉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深谙三师兄脸皮之薄,完全禁不得逗,故而她平生一大乐趣就是跟她三师兄犯贱。她就爱看她三师兄这副明明被她气到七窍生烟,但愣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的又羞又恼的样子。
美人嗔怒。
名景。
百看不厌。
“客官久等,您的菜齐嘞!客官慢用,有啥唤我一声就行!”小二仿佛掐着时机似的打断了薛寒碧的单方面调戏,嘴里一边热情地报着菜名儿,一边干脆利落地摆上了一桌子热腾腾的佳肴。
申伯颜当即如蒙大赦,从筷筒里抽了筷子一把塞到薛寒碧手中:“闭嘴吃饭!”
闭嘴怎么吃饭?
尽管有些被坏了“好事”的遗憾,但薛寒碧很知进退地没有再说话。
怎么说呢?毕竟对着她三师兄犯贱吧,得把握好那个度。万一待会儿又给人闹恼火了,又生闷气晾着她好几天。
她可没忘记上次没把握住把三师兄惹恼了,为了哄他,她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到最后她都要束手无策了,她三师兄才终于纡尊降贵地给她个台阶下。
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几碗热汤下肚,薛寒碧这才觉得方才心头那股若有似无的烦躁稍稍缓解。
魔修七情六欲,自从她体内的天魔血脉觉醒后,她常常被比从前凡人之身时更强烈数百倍的各色欲望所裹挟。
贪食,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而已。
最难抒解的,当数杀戮之欲。
彼时正值师父遭魔界宵小所害身陨后不久,她与申伯颜还莫名成了凶手,这令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身负天魔血脉这一事实。
可世间之事大多事与愿违。
某日,大概是与上天界的追兵缠斗太久,以至于她被突如其来的杀戮欲翻涌着淹没了神智。
眼前清明的瞬间,除了四周满地模糊的血肉与残肢外,她惊恐地发现申伯颜玉白纤长的脖颈正被她用双手狠狠掐着,而被她膝盖抵着死死按在地上的单薄躯体,已经在细细密密地颤抖,但凡她晚清醒一息,申伯颜便要命赴黄泉!
到了此种境地,她这本就身负重伤的三师兄,还在苦苦支撑着,以双手结印强撑开一个摇摇欲坠、时隐时现的结界,以防她体内溢出的魔气蔓延开来伤及无辜。
那日之后,薛寒碧意识到——她必须要接纳自己体内的天魔血脉了。
这份血脉中蕴藏着的强大力量,已经可以窥见一斑,若是等到她完完全全被这股力量吞噬了机智,成为只知道杀戮的行尸走肉时,第一个会被殃及的人,就是离她最近的申伯颜。
她绝对不要让这种祸患发生。
她必须要驾驭这股力量。
她确实也需要这股力量。
躲避上天界的追兵、查明师父遇害的真相、揪出真凶让申伯颜与自己沉冤昭雪……
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不该再因为自己可笑而幼稚的坚持,去拒绝让自己变强的可能。
从前因为无法结丹一事,她曾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又在次日修炼时愈发刻苦,但修为始终如同无风谷下的潭水一般平静。
尽管师父从未于修炼一事上苛责过她,师兄师姐也从未对她无法存进的修为有过讽刺嘲弄,大抵是身边之人皆为凤毛麟角,她才错以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吧。
如今看来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她生来就是魔,非要走仙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她开始尝试着炼化魔气,一点点去吸收天魔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一点点尝试着去驾驭它。
自从被上天界通缉以来,申伯颜拖着重伤之躯,带着随时可能暴走的她,在人界东躲西藏了数十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反反复复,身子日渐消磨,终是被拖垮了。
尽管申伯颜自己对此似乎从无怨言,但对薛寒碧来说,这早已成了卡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她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申伯颜的这份恩情。
不过十七年的同门之谊,对于天生仙体、木灵化身的申伯颜来说,不过是漫长年月中的弹指一挥,或许都还来不及生出一些类似于亲情的东西,便横遭变故。
她本没有任何理由让申伯颜如此不离不弃地陪着她亡命百年的。
可申伯颜偏偏就这么做了。
薛寒碧有过疑惑,但出于自己的懦弱和自私,她从来不敢问出口。
她生怕自己一问,就给对方提了醒,然后扔下她一走了之。
她怀着这份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日益迫切地修炼,到后来修为一日千里。
在完全融合了天魔血脉之后,她立刻遍寻六界,为申伯颜找来了众多神木奇石,天材地宝,想要将他多年亏空的身子滋补回来,但效果始终不尽如人意。
半月前,他们的藏身之处再次泄露,为了躲避上天界追踪,不得不朝东海郡方向逃来。
东海郡临近东海,而东海恰巧是人、仙二界沟通之地,上天界虽然名义上统辖六界,但也并不好直接将手伸到人、仙两界共同的地盘上去。
因此,若能在上天界的人追上来之前逃到东海上,便能短暂甩脱上天界的追踪,得以片刻喘息。
并且,东海上可能还有着鲜为人知的一种疗伤圣药——麒麟血。
薛寒碧曾在无风谷藏书楼内的一本古籍上读到有关麒麟血的寥寥几笔:“东海之洲有山姑射,上有瑞兽焉,名曰麒麟,其血色如朱砂,饮之可延年益寿、祛邪疗伤。”
当时她曾拿着书兴冲冲地跑去问师父,可师父却只道:“此书悠久,传说之言,不可尽信,况且六界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麒麟了。”
她当时闻言惋惜了一番,便将这茬丢到脑后去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模糊不清的寥寥数语,竟可能会成为唯一的救命稻草。
细细想来,师父只说“六界内很久没有见过麒麟”,但并未否认书中之言。况且师父说的是“没有见过麒麟”,而非“没有麒麟”,个中差别,不可谓之小。
思虑再三后,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去探一探这姑射山。
*
酒足饭饱,薛寒碧有意瞒着申伯颜去打听姑射山的消息。
原因无他,没必要罢了。
毕竟这麒麟血存在与否还未可知,若是到头来一场空,左不过她白忙活一场,反正这些年来她白忙活的次数海了去了,没必要再添上一个人为此烦心。
正当她绞尽脑汁想编个过得去的理由时,隔壁桌沧澜宫的修士唤来了小二:“从码头到海上那姑射仙山,坐船需要几天?”
这叫什么!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那仙岛玄乎!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一夜就能到,运气不好的时候出海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找得见!几位仙长要去的话还是寻个向导好一些。”
“这有什么说法吗?”
小二笑道:“我们镇上的洪老汉跟那仙岛有缘,好几次出海都看见那仙岛了,你们之前也有几拨仙人去,都是洪老汉给带的路。”
薛寒碧心念一动,扯了扯申伯颜的袖子,附耳小声道:“反正近来无事,不如跟着他们出海一观,兴许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其实在来东海郡的这一路上,申伯颜便隐隐察觉薛寒碧似乎有心事,此刻见她难得这么兴致勃勃的模样,便不想扫她的兴:“行。”
插入书签
真的修修补补了很多遍,尽力了……
希望能把这个故事讲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