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躺在病床上，数不清的输液管插在身上，心电图滴滴作响记录心脏起伏的节奏。
　　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我很早就开始思考。
　　无论是显赫还是落魄，无论是智慧还是愚昧，人总要归向同一河流。泰戈尔说“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曾经飞过。”，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我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世界也将终结。
　　死取代我的生，并不令人遗憾，因为我和无数普通人一样，对于世界的运作没有任何价值。可是对我自己来说终究是不一样。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
　　我没有等到另一个我。
　　是的，我渴望知己。这个时代一半是无尽的喧嚣，一半是无尽的孤独，人们被周围的人环绕，却离彼此的心那么远。我无比渴望有个人可以懂得我，理解我，接纳我，而我又可以托付给对方全部的信任。我害怕寂寞，但更害怕庸俗的寂寞。
　　总之，我快要死了。
　　我闭上眼，结束了我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
　　所有的混沌都像列车驶出隧道一般离我远去，我猛然惊醒。后脑勺、黑板，风扇，斜阳晚照，洒进一片橘红的光——一切都朦朦胧胧，昏昏沉沉，看不清晰。
　　“搞什么？吓我一跳。”
　　声音？我茫然地转过脸，看见小女孩圆圆的脸，淡薄的眉。眉间微微皱着，表示出她的不满。但她只是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做起自己的事。
　　意识逐渐回笼，我开始翻抽屉找我的东西。打开书包的拉链，抽出一本练习册，封面上的字又大又丑，非常稚嫩，但勉强认得出——“许陟”。
　　这两个字，是“我”的名字。但不是我的名字。
　　我重生了，但这不是我的身体。
　　到底是怎么回事？庄周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周？
　　——
　　我回到了幼儿园，这或许是我最早有记忆的时期？我很早就上幼儿园。父母生我的时候还很年轻，贪玩，或许我刚会爬就要上学了。
　　回忆起幼儿园的生活并不费力，尽管时间久远，但那时候是最无忧无虑，因此印象也很清晰。我小时候比同龄人长得都快，记得毕业照上我穿着红衣红裤（或许是幼儿园的班服？）蹲在最前面，仰着头笑得自信张扬，洋溢着一无所知的快乐。现在那个女孩到哪里去了呢？
　　幸好她还在，而且就坐在我身边。
　　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女孩就是曾经的我，但她毕竟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再加上“我”还在别人身上，导致我没有意识到她就是我。
　　我支起脑袋看着她，用目光描摹她的样子，她却没有看我，只是在做自己的事。
　　是啊，这就是我。我比身边的同龄人更高，更聪明，更讨老师喜欢，因此我目空一切，无所顾忌。我没有对于同桌的记忆，无所谓同桌叫什么名字，不记得我嘲笑过谁、鼓励过谁、讨厌过谁。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而已。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我希望她能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免受风雨。
　　但这不可能。
　　——
　　我的家乡是个七八线小县城，它因此远离了大城市的繁华与喧闹，云游在绵延不绝的群山间。至少几十年后回过头来看，它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包容，仿佛能容纳一切悲伤与变迁。
　　转眼间，距离我重生回到童年已经过去三年。我了解到许陟的家庭条件很好，但父母貌合神离，对她只有表面上的宠爱，实际上并不十分关心。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毕竟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本来也就给不了我心灵上的慰藉，更何况，只要物质需求能满足，谁在乎别人的父母爱不爱自己呢？
　　这个年代有很多机会，投机倒把、一夜成名者不在少数。但我不擅长这些，也没想着靠重生的优势在名利场上沉浮。
　　我真的重生了，抑或只是回光返照、黄粱一梦？如果现在的“我”是“我”，那原本的“我”是谁？我取代的这个人去了哪里？为什么偏偏是我？
　　无数的疑问，但无从探寻。或许这个世界本就是无解的，毕竟人只是在规则之内发问，世界的本质已经无关痛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漫不经心地想。
　　三年时间，已经足够我跟随曾经的我的脚步上同一所小学，但并不同班。每天课间我都会经过熟悉的班级，趴在窗户上撑着脸注视着熟悉的马尾辫。我看着她和同学笑闹，看着她安静地看书，看着她回答不出问题的窘迫，看着她运动场上绽放异彩的身影。看着她和男孩子打架，看着她沉迷网络小说，看着她因为虚荣心大声读看不懂的书。
　　我应该去干涉她吗？我应该去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吗？可我总认为正是那些成功和挫败让她成为她自己——即使若干年后的某一天里她会因为想起这些陈年旧事而羞耻——让她成为——
　　叶逐山。
　　——
　　“嘿，叶逐山，那个女生好像每天都盯着你看啊。”李思微用手肘碰了碰叶逐山，向窗窗外瞥了眼，努努嘴。
　　“哈？你看错了吧。”叶逐山抬头看了看窗外，并没有觉得哪个女生刻意盯着自己，于是又低下头翻看小说，发丝垂落到耳边。
　　有人看着我，也很正常。
　　——
　　我微微一笑。是啊，这就是我，对周围的变化浑然不觉，自视甚高、自命不凡，明明普通又庸俗，却偏偏目中无人到了极点。
　　我转过身，马尾辫扬起利落的弧线。
　　“许陟！来打球！”操场上传来招呼声。
　　“啊，来了。”
　　我跑上球场，阳光倾泻在我的肩上，风拂过面颊，掠过草木的清香。这一切让我感受到自由。无论如何，我无比感激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让我可以用更轻松的心态去领略世界的美好。
　　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就是在这轮回般周而复始的人间大地上，依然有大哭大笑，太阳上或许也能听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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