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穷

　　烈日当空，张允从工位前起身，快步走到打印机前取出热得让人不爽的文件。过度使用打印机，使得刚打印出来的纸张都是温暖的。他拿过一旁的订书机将文件订在一起，然后又回到工位抓起文件夹和手机，跟着前面行色匆匆的同事一起冲进电梯，紧张地氛围弥漫在狭小的电梯间里。
　　今天他要在会议结束后向领导表白，他算准了时间，在这一天的午间会议后领导就没有任何工作安排，只需要在单人办公室里工作到下班时间即可。而且午会后大家会找借口出去吃饭，来换得一小时的自在时间。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就不会再有二人独处的时间了。”
　　因为领导人缘很好，所以他的办公室和明星休息室没什么两样——总有人盯着磨砂玻璃门，想要窥视门内的单身男士。所以张允一直没机会去对领导表白。
　　表白这件事，其实属于一时兴起和蓄谋已久的二者都不算的一种存在。张允知道自己的表白其实准备得并不充分，他甚至不知道领导能不能接受同性的告白。另外他觉得自己不能不表白了，因为所有人都发觉他看领导的眼神过于炽热了，甚至日常交流的时候，他对领导的语气都是藏不住的露骨。
　　“表白吧，如果失败了，大不了就辞职……”
　　张允今年刚刚毕业，这是他初次入职的公司，所以就算这时候辞职也不会影响到下一次找工作入职。
　　电梯到达二十三楼，张允跟在年长的同事身后来到会议室，午会开始。整场午会都是领导对他们上周工作的总结和本周工作的计划安排。当领导说到张允负责的部分时，张允抬头看向领导，领导似乎没察觉到他眼神中再也无法抑制的欲望，反而面带笑容地鼓励他“这周也要努力工作哦”。
　　坐在张允身边的张克看见这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的互动，他的心情瞬间变差了。他不反对尤浩，不，现在这个场合应该称呼尤浩为领导，他不反对领导对任何下属露出笑脸，可是至少不应该对这样一个毫不掩饰自己欲望的年轻人露出这样温柔的表情。就算一定要对这样的人露出笑容，也绝不该给张允这样的人任何笑脸。因为……
　　刚刚做完本周计划发言的尤浩注意到张克表情不太好，于是他假装路过，用文件轻轻拍了拍张克的背，暗示他冷静一点，会后单独聊。而张克也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这是他们日常的暗号。
　　没错，张克和尤浩的关系很暧昧，暧昧到和恋人关系一样，只是二人一直不想挑明关系，于是就这样偷偷交往着。
　　也许连交往都算不上。
　　十几分钟后，尤浩宣布散会。会议室的人如鸟兽散，一溜烟消失在了电梯门口。张允看着大家都像逃命一样，脸上带着“终于可以找借口出去”的狡黠和喜悦乘坐电梯一路小跑冲出公司后，他才抱着文件重返会议室。
　　尤浩还在那里翻看大家留下来的文件，他听到有人回来了，头也没抬地开口道，“麻烦你把这些文件拿到我的办公室，张允。”
　　张允很意外，“您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
　　“我认得你的脚步声，你的脚步声很特殊，很好记的。”
　　“是吗？我竟然没注意过这种事情。”张允放下里的文件，抱起桌子上堆得高高的一沓文件，“尤部长，等一下我可以单独和您说一些事情吗？”
　　“好啊，对了，你的文件，我帮你拿着吧，走吧，去办公室说。”
　　尤浩站起来拿起张允的文件，他跟着张允走进办公室，然后习惯性地反手锁了门。
　　听见门被反锁的声音，张允喉咙一紧，为什么要关门？难道尤浩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吗？张允忽然觉得尤浩这人总是在似有似无地诱惑他，不，应该说尤浩总是在不经意地向身边的人展示自己的魅力。可是这种魅力对张允来说是毒药，它让他失去理智，让他变成一个鲁莽的愣头青。
　　是啊，尤浩对谁都很温柔，对谁都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所以大家都喜欢他，都疯了一样地喜欢着他。
　　尤浩似乎是坐累了，他进到办公室后锤了几下腰，他拿起杯子到咖啡机接了些咖啡，然后又从小柜子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杯子接了咖啡递给张允，“喝点咖啡吧，今天没有午休，不睡一会儿直接工作是很辛苦的。”
　　“谢谢您，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咖啡？”
　　这样的回答不应该是新入职的人该说的，可是张允还是讲出来了。尤浩对比见怪不怪，因为张允入职半个月后，他就发现这个年轻人开始用这种语调对自己说话。他起初虽然感觉很不爽，但是听了好几个月，他发现张允没有任何恶意，好像只是单纯地说话不客气。
　　“因为总是看到你在午睡起来后冲咖啡喝，说起来你找我什么事？”
　　“啊，我，有些私下里的话想跟您说，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如果我说的事情让您不高兴了，请您不要生气，以后我不会再来烦您的。”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紧张？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吗？没关系的，说吧。”
　　张允看着眼前这名比自己年长十三岁却依然散发着青春活力的领导，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用近乎赴死的语气声音清楚地说道，“我喜欢你，尤浩。”
　　他原本以为这句话会成为空气的凝固剂，或者是助燃剂，说不定在凝固或爆炸之后他会应该劈头盖脸的“文件雨”。然而并不是，他看到尤浩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欢喜的笑容。
　　“您……您不意外我这么说吗？”
　　尤浩摇摇头，“我活到这个年纪，自然是见过好多事情了。别这么紧张，喝点咖啡放松一下吧。”
　　“那……那您的回答是？啊，我是说，也不一定要立刻回答……”
　　“抱歉啊，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你才二十二岁，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们不是漫画或者影视剧中的虚拟人物，可以很轻松地跨越一些隔阂或者什么都不考虑地接受对方的表白。我知道这么说会让你很难过，可是与其对你说谎，不如很温和地告诉你实情。张允，你是个很好的男人，年纪轻轻就可以入职本公司，而且新人时期就做得很出色，不要着急，你会遇到真正适合你的人的。”
　　张允本以为尤浩对他笑是同意了告白，他万万没想到尤浩居然是游刃有余地拒绝了他。失望的心情让他面红耳赤，他攥紧了拳头，张大了眼睛眉头微皱，语气急促地问道，“可是您就是我喜欢的人，您可以给我试用期，如果您不喜欢我，随时都可以赶我走。”
　　这次尤浩真的被逗笑了，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抱歉，我不是在笑你，你的反应真的很可爱。张允，我很欣赏你，也相信你即使是恋爱也会是好男人。可是我比你年长太多了，十三年的时间，当又一个十三年过去之后，你风华正茂，而我则步入老年。与其说只是为了你着想，我也是在担心自己。因为到那个时候，恐怕我没有信心继续站在你身边。”
　　“你就不能自信一点吗？十三岁并不是什么问题啊，我真的很喜欢你，即使现在我们相差十三岁，我也不觉得你比我年长多少，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你比我还要年轻啊！”
　　张允一番激动的话，让尤浩愣住了一小会儿。
　　“啊，啊……是这样吗？我……”
　　尤浩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喜欢自己。
　　“对不起，刚才我冒犯到您了，请您不要生气。我实在太激动了，对不起……”
　　张允突然想尤浩深鞠躬道歉。“您可以听听我最后一个请求吗？您……可以……不要讨厌我吗？”
　　张允的眼眶红了，他努力攥紧拳头，咬住后槽牙拼命不让眼泪丢人地滚落出来。
　　“我不会讨厌你的，你喜欢我，我有什么理由讨厌你？别鞠躬了，坐下来冷静一下吧。你说过的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以后我们还是好同事关系，张允？张允？”
　　张允直起身子，他没控制住平衡，一下撞到了身后的装饰柜上。
　　“我没事，谢谢您。”
　　张允抄起装着滚烫的咖啡的杯子，将咖啡一饮而尽。
　　“快到下午工作时间了，部长，我先回工位，就不打扰您了。”
　　“啊，好的，你回去吧。”
　　毫无挽留意思的一句话，彻底砸碎了张允最后一层伪装。他失魂落魄地带着文件离开尤浩的办公室，好不容易托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楼下工位，重重地砸在黑色座椅上。
　　“完了……”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抬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出来。他对尤浩的感情是真的，他真的很喜欢尤浩，喜欢到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程度。他不是同性恋，他本来不喜欢男人，可是他偏偏遇上了尤浩，偏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了这个对自己很好的年长的男人。
　　他甚至连尤浩那份自卑都喜欢。他知道尤浩其实是个很恐惧衰老的男人，所以他尽可能地时常用和同龄人交往的方式与尤浩来往，他想让尤浩察觉到，他一直把尤浩当做同龄人看待，尤浩在他眼中其实还很年轻。
　　然而事与愿违，尤浩内心的自卑战胜了他对他的好意，甚至尤浩性格里的别扭成了阻拦他人爱意的围墙。张允攻不破这堵墙，甚至只能站在围墙在看着孤独地躲在围墙内的尤浩止不住地叹息。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有同事从外面回到了写字楼。张允去盥洗室洗了把脸，躲在楼梯间好一会儿，直到恢复了状态才重新回到工位继续工作。
　　可是不论怎么拼命加班，或者找事情做让自己忙到倒头就睡，张允都没法忘记尤浩惊讶的表情、一瞬间害羞的表情、被他逗笑的开心模样。即使白天忍耐住不去想尤浩，可是白天总是会见面的，到了晚上，到了梦里，他又看见尤浩了，梦里的尤浩答应了他的告白，他也对他露出喜悦的笑容，就像白天一样，他就那样对张允笑，笑得张允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可是清晨梦一醒，张允就再次感受到现实带给他的失望和孤独，他发现自己现在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了，尤浩好像成了他的心魔。
　　于是工作时他开始觉得疲惫，出门拜访客户也有点心不在焉。连过马路时，都注意不到红绿灯，差一点因为闯红灯被路过的汽车撞到。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揉揉太阳穴，又用力敲了敲背，决定起身去倒一杯咖啡喝。然而每走一步都觉得脚底发软，越往前走就越觉得眩晕，当他伸出手想要抓住距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门把手时，他失去了意识，摔倒在铺着软毯的地面上。
　　当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了高中课堂里。老师用课本卷成的书筒轻轻敲他的肩膀，“醒醒，不要睡了。”
　　他立刻睁开眼睛，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老师，同学，还有这间教室……这是他上高中时的光景，这些人也是他高中时期遇到的人……
　　“睡糊涂了吗？起来站五分钟。”
　　他站起来后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不是在做梦。如果他没发疯或者做梦，那么他就是回到了过去。
　　为什么会回到过去……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自己究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报告！”
　　班级门口传来一个爽朗又稚嫩、熟悉的声音。
　　老师走到门口，“什么事，同学？”
　　“老师，我是高二六班的尤浩。班主任让我告诉您，数学组组长请各位老师立刻到顶楼会议室集合，课堂余下时间会有教务处安排老师看管。”
　　“好，谢谢你，我马上就到。”
　　听到那个声音，还有那个名字，张允更是震惊到瞪大了眼睛，当他看清自称是“尤浩”的人的脸时，他的心忽然跳得厉害，他觉得好像有人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
　　这个比他年长十三岁的男人，竟然成了只比他大一岁的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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