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栖

作者:人禾页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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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陵再遇


      长陵入秋,初晨未晞。

      乌栖裹紧羊毛披肩,垂眉吹开杯中茶面上的几片薄荷,轻酌还是有点苦,又融进一小块蜂蜜。

      茶还没喝完,不远的红茶林人声渐起——“族长夺回了坠月波、沉香亭!”

      五十年前,这两地因战败割赔予给邻族侉翳族。

      两名出类拔萃的箭使率先开道,手持两柄沾血的旗帜;余后跟着两头健壮的公鹿;接着便是意气风发的荆舟望,长陵族长,亦是乌栖的未婚夫。

      箭使将旗帜绑在通天竹上,迎风扬起,骤时鼓声四鸣,族人四面围来。

      荆舟望昂首阔步走来,血从胸膛滚瓜似地滴落。

      “伤药?”荆舟望走近时,说道。

      他挥别余下,只领着一个同他五官有几分神似的、面容更青涩的年轻箭使,阔步踏上木屋前廊道,听他们说,这是荆舟望最信任的副使,名讳佛手青。

      “进来。”乌栖说,她推开门,倒出早已烧开的热水,舀入配好的草药,拿起叠在小圆桌上的纱布条,沾湿,擦拭他胸膛陷进血肉里的泥沙污泥。要擦干净,自然谈不上轻柔,难免疼痛。

      但荆舟望面色如常,托腮看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一直笑着,“满意嘛?你男人给你挣面,都不笑一个?”

      糙实的手掌已经游弋到腰间。

      “还有人……”乌栖道。

      “他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了。”荆舟望眼中笑意更盛。

      “腰膝不酸软嘛?”乌栖淡淡道。

      那手猛地抓起垂落腰处的辫子,往下一拽,她不得已仰面,荆舟望摁上她细弱的脉搏,厉声,“你是在跟谁说话?”

      乌栖面色晃白,垂下眼,只是道:“我心疼我的未婚夫,也不允嘛?”

      她说谎实在没有天赋,好在腰间的铁爪松开了。

      云烧起来时,荆舟望也似乎终于坐腻了,说要处理些事,让她去跟其他族人一起吃鹿肉。

      火架上油滋啦作响,乌栖坐在最外圈木凳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年们羞涩笨拙的对视。

      “怎么不和她们坐在一起?”一道高挑劲瘦的影子挡住火光。

      乌栖抬头,撞上佛手青的目光。

      “在这儿更舒服,”乌栖回道:“我说不来话。”

      佛手青眉更皱了,“你知道自己几岁了吗?”

      乌栖没有做声,荆舟望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回答。

      他只是道:“你已经不年轻了。有些事,你不想也要学着去做。”

      乌栖越过他局促的神色,对上核心圈里的荆舟望的目光。

      没一会儿,翟芋走到荆舟望面前,明目张胆同他调情。

      荆舟望看着乌栖,任翟芋挽上他小臂。

      翟芋——长陵族内最美的女人,也是荆舟望的姨表妹,她做什么都可以。

      是乌栖先挪开眼,倒不是因为别的,她只是觉得无聊。

      但看到这一幕的佛手青,看回她时,眼中闪烁着一丝挣扎、内疚。

      啊,真是一位很纯良的副使,她这样想着,举起两只空空的手,摊开给副使大人看。

      副使大人肃穆的脸上闪过一瞬茫然。

      “唉,我没东西吃。”乌栖两手并在一处,脸蛋磕上掌心。

      佛手青怔了一秒,随后猛地扭过头。

      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我再去猎只鹿来。”佛手青说。

      乌栖摇摇头,“那架子上就有,不用那么麻烦。”

      佛手青“嗯”了一声,转身,很快又折回,低头看着他,火光勾勒出他的明眸善睐,“你,要等我回来。”

      他应该是想起了荆舟望交代给他的任务。

      乌栖默默点头,他这才离开,穿梭族人间。

      待佛手青跟一群饿死鬼转世的小子们抢回最鲜炙的鹿肉回来时,长木凳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的莹白月辉。

      “副使大人,你盘子里的鹿肉熟了嘛?”
      几个馋得眼冒绿光的半大小子,挤着凑着,垂涎欲滴。

      佛手青把盘子递给他们,“没人吃了。”

      不该说“不吃了”?这“没人吃了”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们馋这块鹿肉馋了好久!他们第一口肉香还没吸进肺里,副使大人已经眼疾手快地割下最肥美的一大块,走了。

      现在机会来了,也不管多的,觑见副使大人面色淡淡,有胆大的已经伸出手接过,叽里呱啦地喊着“谢谢副使大人!”一溜烟跑走了。

      *

      寒月高悬,一双赤足踩上土地,匀称的小腿绷紧肌肉,跑起带起一阵风,风摇樟叶,乌栖听见潺潺流水。

      只有坠月波有水,而坠月波隔岸就是侉翳族。

      两族本剑拔弩张,不久之前还有一场恶战,现下更是水火不容,因此,作为“护城河”的坠月波,鲜有人来。

      她穿着单薄,夜风一起,也觉得有些冷意,转身想回去,刚踩入一滩湿草,顿觉不对劲,但为时已晚。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网兜迅速收紧,将她倒挂在树下。

      网兜越收越紧,乌栖不敢再随意挣扎,只得抱着膝盖,尽量蜷缩起来,冷得半懵,就快晕厥之际,她恍惚眯见一个身着玄铁黑衣的男人钻出水面,狭长的眸中尽是千谋万算。

      他走近网,抬头看着她,没说一句话就消失在附近的灌木丛中。

      很快,网兜松懈了一点,乌栖挣着,用了点力,脚尖也慢慢蹭上粘稠的青苔。

      她刚在网兜里站稳了一点,那个陌生的男人就出现在她面前,割开细密的网,朝她伸出手,乌栖没有扭捏,借着他,顺势站了起来。

      “还好吗?”男人问。

      也是在这时,乌栖瞥见他虽面色荒白、但眉眼清凌,唇线跟箭一样,品貌无可挑剔,就是太晃白了,白得有些骇人。

      好歹救了自己一命,不该这样说救命恩人的,乌栖点点头,有些难为情,喃喃地道了一声谢谢。

      “没事就好。”男人薄唇抿出一些血色,“我已经很久没有钓到像你这么漂亮的鱼了。”

      乌栖闻言,警惕后退,对上男人那双瞳仁格外漆黑、不见一丁白点的眼,竟莫名僵在原地,一时动弹不得。

      什么诡术?!

      男人笑着,两颗锋利的虎牙抵着下唇,见她眼周边缘已浮出模糊白雾,笑容更盛,俯身启唇,牙尖即将抵扎那截藕白的颈。

      但是下一秒,男人敛眉,居然松开了到嘴的猎物,作势想跑,只是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男人垂眉看着自己胸膛上的一抹银冽弯刀影,无心再禁锢面前的女人,这让乌栖有了一丝喘息,她跪倒在地,大口呼吸。

      她屏息悄悄后挪,男人自然看得到她动作,他看了她好几眼,又看了几眼胸膛的伤,没有见破皮,却已经有丝丝黑血渗出。

      男人“啧”了一声,不舍之色褪去,面上尽是不耐顾忌,不再纠结,毫不拖泥带水地闪出坠月波,几乎同一时,树上几声频频蝉鸣,几道人影飞跃而过,跃过坠月波,直追而去。

      乌栖见此情状,连忙爬起来,只是刚走了几步,怃然腿麻跌入水中,站起淌着水走,又被砂石绊倒,脚踝肿起紫黑大包,只能坐起来摸沙摸到一根树枝,插在沙石堆里,撑着站起来,咬牙忍痛蹒跚继续走。

      还没走远,就碰到一个腰缠银鞭、腕绑弯刀的男人。

      她有心想要道谢,走得更快了一些,差点跌倒,男人向她走了几步,伸出手扶住了她。

      乌栖闻到他身上铁锈、生水的味道。

      “谢谢你刚刚救了我。”乌栖说。

      “那是‘咒’,一直在侉翳族周边窥伺,”他说,“女人,尤其是一个不擅武力的女人。你不该到这边来。”

      “我知道,我就是暂时躲一会儿。”

      男人又问:“躲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三五道黑影从树上跃下,其中一道对男人说:“没有活捉,但刺中了他,想必近期不敢再犯。”

      “要回去吗?”男人反而转问乌栖。

      “我……”

      “你放她走?!”另一道黑影吼道。

      “她差点让‘咒’杀死。”男人站在她面前说道:“我想她今晚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不该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牵扯进来。”

      “但是——”

      “没有但是。”男人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碰她,知道了吗!”

      随着男人话音落下,其余几道树丛处的影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回应。

      “回去吧,我跟在你后面。”男人低头看着她。

      乌栖看着横在她面前的大臂,借力刚站稳,“今夜,第二次了。”

      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本来就不该波及到你。”男人沉声说。

      乌栖小心翼翼挪动受伤的脚踝,“我自己能回去。”

      男人看着疼得牙都在打颤的女人,“我原谅你了。”

      乌栖:“?”

      “你不认识我,所以对我有所误解,也实属正常,”男人说:“但我不会眼睁睁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如此深夜里,孤苦伶仃地回家。”

      乌栖:“没必要……”

      “今夜,第二次了。”他微微抬起手臂,又将她的话抛了回来。

      是你第二次低估我的执拗了。

      最终,乌栖还是在他的搀扶下,走过崎岖的红茶林。

      木屋前廊冒出两条人影,乌栖先停下,颔首,“就这儿了。”
      她松开男人臂弯,又问道:“还会再见吗?”

      “再见,可不是好事。”男人似笑非笑,“今晚已经够了。”

      乌栖努力扯开一个笑,“如果我又跑到坠月波,而你又刚巧守在那边。”

      男人轻轻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转身化成一道极快的影子跃入林中,散匿于夜色中。

      *

      一个月后,乌栖揉揉发困的眼,正在煮药,一位有些陌生箭使来唤她,说是荆舟望要见她。

      乌栖到时,只窥见三排约莫二十名箭使,为首最强悍的两名箭使之间,一个男人跪着,其双手被反剪至背后。

      差点能窥见他相貌,箭使分列,荆舟望阔步走出,一脚踹在那人脖颈,男人脸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跪趴着。

      “发生什么事情了?”乌栖问最近的一位箭使。

      箭使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点,“这个外族人差点杀了副使大人。”

      “乌栖。”荆舟望隔着众多箭使,盯着她。

      两名箭使捡起地上那滩,拖走。

      “救活他,”荆舟望说:“他喉咙里还藏着一些事。”

      乌栖没有应。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厌恶排斥,走近她,混杂着血沙的指腹重重捏搓她耳垂,“不要让你男人在下属面前丢面子,乖,去吧。”

      *

      长陵囚室。

      那个外族人趴在泥地上不省人事,后背皮开肉绽、腰上血迹斑斑。

      拖他进来的箭使还在鞭打,见乌栖进来,对视一眼,收起鞭子,相继走出。

      乌栖蹲在他腿边,扯开腰间的袋子,取出湿棉布为他擦拭伤口、涂抹草药,男人还是昏迷不醒,乌栖也只能再取出一个小瓷瓶,取盖,在他鼻下轻扇。

      泥地上的男人轻轻抽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皮,脸上一闪而过慌惑。

      “别怕,”乌栖举起双手,柔声道:“你身负重伤,我是在救你。”

      男人问:“这是在哪儿?”

      “长陵囚室,”乌栖回道,她又取出一个瓷瓶,没有多说,“喝了。”

      男人眯起眼,瓷瓶中青绿粘稠的汁液轻轻晃着。乌栖以为他会问些什么,但他没有,只是捏着瓶身一饮而尽。

      乌栖说:“外面有两名箭使守着,族长要我把你救活。”

      “救,”男人说了一个字,歇了好久才接上,“干嘛。”

      乌栖说:“审问。”

      男人听着她波澜不惊的语气,手摁着胸口,“喘气都疼。”

      “衣服撩起来。”她说着。

      男人照做。

      乌栖仔细探看胸膛那一大片紫色淤肿,有好些个地方,她一摁,男人就一颤,“肋骨骨折了。”

      “头……”男人说:“又晕又麻。”

      “还好血已经止住了,”乌栖想起门口沿途一路的血迹,荆舟望这是真下了死手,她看了下腰袋,掏出一块温热软糯的红薯,“牙齿还能动的话,吃点。”

      男人咬下一大块,慢慢咀嚼,脸皱成一团,连连吸气,“真疼啊。”

      “他们奔的就是杀了你。”乌栖说。

      “不过,我们就扯平了。”男人嘴角勾起一丝笑。

      乌栖摸草药的动作一滞,“所以,你真的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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