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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姜小海最幸福的时光在留守儿童的限定年龄以前,16岁之前。
可能因为那段时间无忧无虑,无论学习好,亦或是学习差,总有数不尽的朋友,一栏一箩筐的那种;无论是变胖,还是变瘦,总有美女和帅哥围在她身边,让她觉得自己是哥白尼笔下的定律,是永远不灭的太阳。
姜小海有个幸福的家庭,纵使父母长年在外,身边也不缺亲戚朋友陪伴。
她最初的印象停留在2岁时满手捂的粑粑,外婆用水勺舀了水缸里的水,在离姜小海的手一尺远的距离,从上向下倾斜,清凉的水落在姜小海沾满屎的手上,屎从固态变成液态,再一点点从手背流到手指尖,再从手指尖滴到土地上。
“往地头上再呲出一点,壮地。”外婆大言不惭地说。
姜小海也觉得不能浪费,把青豇豆似的干巴的手举在地头,往靠近地中心的位置送出去好远。
“不能浪费。”
姜小海这般想。
她举起另一只干净的手,去搓那只粘了屎的手,试图把手搓得更干净些,好让手上的“肥水”更好地流入自家的田地。
“可以了。”外公拽着姜小海充气似的胳膊,抓住馒头厚的棉花布,往田坎上拉,“这水凉,冲干净就别冲了。”
外公也很疼这个外孙女,和外婆一样疼爱,不过比外婆更理性。
2岁的姜小海,住在破旧的小村庄,连坡村。
此“连坡”非彼“廉颇”,不用负荆请罪,只是一条默默无闻,被无数人踏过的土坡,从乡镇的主街上一直连到姜小海外公外婆家,有七公里远。
2岁的姜小海屁事不懂,拉个屎不用茅厕,不用卫生纸,用手,还不用手擦,而是用手接。
像天生就是农村人,天生就吃农民饭,尿尿要到地里尿,拉屎要往田间拉,只不过脑子缺根弦,要用手在中途隔档一下,好像手掌能增加某种独特的香气,还是满足了某种仪式。
真是不太聪明的亚子。
村庄的早上是笼罩着一层炊烟的,有些起早去砍柴种地的人,会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就燃起炉灶,架起锅头,给自己煮个面,煮个稀饭。
而姜小海,往往在这时候起来拉屎。
姜小海的肠胃貌似不大健康,父母在外务工,外公外婆上了年纪,平日里一个疏忽,总会让姜小海着个小凉,感个小冒,肚子里翻滚着波涛,不一会儿就往□□那个地方蹿,不跑快点,屎就会窜到床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要跑过屎。
姜小海选择下床就跑,冬天三九寒天,茅厕离外婆家一百米的距离,姜小海加速冲刺,迈过几道十厘米高的门槛,姜小海就感觉面部僵在一起,整个人快不行了。
终究没跑过屎。
“外婆!”
姜小海一边哭嚷着,一边朝门前的院子中间走去,边走边脱裤子。
“小海,怎么了?”外婆应声,锅灶上响了几声勺背的磕碰声,紧接着响起一阵步走声。
“外婆!”
姜小海圪蹴在院子中央,在青石板和土地拼合的地面上,拉了一团黑色的麻线。
这团麻线有半根指头那么粗,相互缠绕在一起,扭曲着、爬行着,像电影里出现那些怪物的脸,脸上爬满了蛆虫。
姜小海低头看着这堆异形,没有眼睛嘴巴鼻子,头和尾一个样,浑身灰不溜秋,像缩小版的蛇。
姜小海的脸逐渐皱起来,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委屈地拧成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外婆——”
“外婆来了,怎么了,不是说了上厕所去茅厕吗,怎么又拉院子中央了?”外婆赶过来,蹲在地上,往外孙女屁股底下一瞅,瞪圆了眼睛,扭过头叫屋里的外公,“方清正!快出来!看咱小海拉的这是什么?跟蚯蚓一样。”
外公打了个手电筒,板正着脸,遇到什么事都一个样子,见惯了大风大浪,见个蚯蚓不足为惧。
“蚯蚓?是草奇……”外公不紧不慢地说。
姜小海也没听清,不知道外公说的是草奇,还是草泥,还是草泥鳅,反正是和草有关的。
好像当地小孩钻草丛去拉屎,大多会拉出这种灰不溜秋的虫子,所以起名以“草”字开头,乍一听,以为是生在草上的虫子,其实是从小孩肚子里拉出来的。
外公伸出手,拽着屁股下坠着的那半条“草奇”,往下扯。
姜小海“嗷”一声,另外那半条可是在她□□子里钻着呢,要像外公这么生拽硬扯,不得连姜小海的肠子肚子都给拽出来?
可姜小海刚想说“疼”,就感觉屁股一条凉凉的线条划过,然后就不疼了,有种拉屎拉得很彻底的畅快感。
“吃杀虫的药。”外公盯着手上的虫子,把手电递给外婆,“我去洗个手,让娃也洗个手。”
外婆接过手电筒,给姜小海擦了屁股,盯着地上那团灰不溜秋的虫子看时,表情和姜小海一个样,都怕得很。
姜小海也是经历过大事件的人了,从此以后,打针不哭,吃药不哭,坚强得像个大人一样。
连医院的护士都夸她:“这女女子真乖,看着针眼子戳进血管,不哭不闹的。”
姜小海只在心里暗爽,谁让她从小就拉过那么怪异的虫子,以后身体再出什么毛病,那都不是事儿。
姜小海问过别人,那灰色的虫子是什么东西,医生说是蛔虫。
妈妈和外公一样,说那东西叫“草奇”,要吃打虫子的药,每个小孩都会经历一次。
拉完“草奇”,外公要给外孙女补营养,每天至少一颗鸡蛋,一粒钙片。
而到了姜小海这里,成了每天至少三颗鸡蛋,一把钙片,吃钙片不用手抓着吃,那都不叫补钙,那叫尝鲜。
外公总拿个小板凳,掠过门槛,放在门根子底下,然后坐在上边,倚着门边上的土墙,拿一颗水煮蛋,在地上“哐哐”砸碎,用手指头剥开外壳。
有时候的水煮蛋很新鲜,剥壳的时候会附带一层膜,膜又连着蛋青,剥下来藕断丝连的,手上全是碾碎的蛋青。
而外公,又是个地道的农民,不洗手,手指甲里藏满了黑垢,指甲也有点长,好像是为了方便剥东西,比如给外孙女剥鸡蛋。
可姜小海看着外公指甲的黑泥,每次精准地卡在蛋青上,像在用蛋青给指甲缝除垢,姜小海就受不了。
“来,吃。”外公很贴心地把鸡蛋剥掉壳,把蛋青剥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喂给姜小海吃。
姜小海内心是拒绝的。
“我今天不饿。”姜小海蹲在门口,半个背影背对着外公。
“快点,补充营养,别的小孩都这么吃。”外公平静地催促着。
“我……我只吃蛋黄。”姜小海实在逃不过,只能改口,毕竟蛋黄没粘上外公的黑指甲。
“那你吃蛋黄,我吃蛋青。”外公干脆地答应了。
姜小海抢在外公前头把蛋黄从蛋青里抠出来,捏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吃。
外公则吃剩下的蛋青,看样子,外公是真的饿了,以至于让姜小海有种错觉,家里的鸡蛋不够吃,外公为了让她吃鸡蛋,自己挨饿。
在外公家的时日过得很快,快到外婆把缝得越来越厚的棉袄一沓沓堆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准备给心爱的外孙女穿的时候,跌下桥溺亡了。
外婆是得病走的,贫血、血压不稳。
走得很突然。
连姜小海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一台停在院子中央的水晶棺材,摸上去方方正正的,透过透明的棺材盖,里面躺着慈祥的外婆,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身子底下压了好多花。
“外婆为什么睡在里面?”姜小海问的声音很小。
周围的大人本来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一听姜小海这般笨笨地问,下意识笑了两声,互相低声交谈着。
“这孩子以为外婆睡着了。”
“孩子小得很,啥也不懂。”
姜小海确实不懂,但她懂外婆不会再醒了,懂大人口中的“老人走了”,懂人走了要埋坟里,坟头要放花圈。
于是,在外婆下葬那天,姜小海看管着门口的一排花圈,直到几个人扛起花圈就走,姜小海扯着嗓子往屋里喊:“外公!妈妈!有人偷咱家花圈!”
妈妈急忙跑出来,一副急得跳脚的模样,“哪儿呢?人呢?”
姜小海用手指着那群人离开的方向。
妈妈头也不回地跟过去。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回来了,也扛了一个花圈,朝后山上走去。
姜小海留在原地,一刹那明白了,那是给外婆坟头上扛花圈呢。
早知道就不喊了。
除了这次犯蠢,姜小海还犯过很多次蠢。
比如在西瓜地里玩耍磕破了膝盖,迎面拦下飞速行驶的拖拉机让人家搭便车,掉进苕窖里把取苕的人脖子差点压骨折……
诸如此类,都反映出姜小海不大聪明的亚子。
可妈妈似乎很欣赏女儿,不停给周围人卖弄,说女儿多么尽心,知道给外婆看管花圈,以防陌生人拿走。
外婆走后,姜小海被妈妈带到城里,连同那些外婆缝的棉袄,穿起来像充了气的气球。
姜小海离开连坡村的那天,城内外下着鹅毛大雪,妈妈叫了一辆三轮车,后边嵌着两排窄窄的座椅,车厢口挂着厚厚的门帘。
可那天的雪太大了,风把门帘吹得呼啦飞,大雪刮进来,把姜小海刮成了雪人,眉毛睫毛上全是雪,姜小海的脸冻得煞白,愣是一个喷嚏没打,抱着那沓外婆缝的棉袄,瑟缩在妈妈怀里。
朴水城正在发展,很多建筑都是三四层,妈妈租了一间房子,三十平米,敞间,床板、锅灶、桌椅都堆在这一间房里,在当时是拮据,但在如今看来,这不就是新工业风吗?
姜小海入住后,妈妈又出去打工了,留下姜小海独自……
呃,当然不是独自,美满3岁的娃,自然需要大人照料。
于是,妈妈留下姜小海和雇来的很便宜的保姆,又出去奔事业去了。
至于爸爸……
爸爸早就奔事业去了。
姜小海在这间三十平米的房子里长大,保姆连换了几轮。
头一个是个年轻小姑娘,十九岁芳龄,每年多少书,喜欢跑出去拍艺术照,撺掇着姜小海一起出去拍照,并嘱托姜小海千万不要告诉她妈妈。
直到姜小海看见照相馆里的架势,两面硕大的补光灯,地上全覆盖式的毛毯,三个服务员忙前忙后给保姆摆弄裙子和油纸伞,姜小海才知道,这个保姆不简单。
保姆兴许查见姜小海企图反水的心思,便让化妆师也给姜小海选了一套江南大家闺秀的着装,衣服拿到跟前,比来比去,总觉得衬不出姜小海的气质,于是换了身书童装,还是男孩装,又给姜小海眉心点了一颗痣。
姜小海年纪小,心里却看得门清,这保姆偷跑出来拍照,不让她告诉妈妈,肯定有猫腻。
等到艺术照拿到手,姜小海转头就告了密,妈妈也是麻利地把年轻小姑娘给开除了。
年轻小姑娘走时,顺走了妈妈大衣兜里的两百块钱。
姜小海果然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谁心思不纯。
第二个是个老婆婆,长得不胖不瘦,但比起慈祥的外婆显得胖了许多,总穿一身衣服,不怎么换洗。
老婆婆借着照顾姜小海,问妈妈要了很多生活费,冠以“要给孩子补营养”的名头,把生活费偷偷给另一个小老头花。
这小老头是老婆婆的情人,经常在屋里帮忙做饭,瘦的一把骨头,十分低调,没给姜小海留下什么印象。
只是后来听妈妈讲起一个恐怖的故事,说朴水城出过一个事,一个老头用手指扣烂了一个三岁小女孩的那里,后来被处以正罚,可那小女孩还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
姜小海长大后想起这段经历,后脊发凉,也不知道那小女孩是谁。
老婆婆拿生活费养老情人的事被妈妈察觉到后,不出半天,老婆婆就被妈妈礼貌地请走了。
第三个是个大姐姐,或者叫小阿姨,反正很年轻就是了。
名叫花兰。
姜小海记忆尤深。
花兰对姜小海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尽管花兰比妈妈年轻很多。
花兰长得像加了美颜滤镜的“摩尔”,源自摩尔庄园里的游戏角色。
花兰给了姜小海很多自由自在的成长空间,姜小海肠胃不好,花兰能忍受姜小海在屋里到处拉稀;给姜小海喂糖水时,会按照姜小海的要求摆两只勺子,轮换着喝,尽管没有什么意义,但对于未满3岁的姜小海而言,这是极大的乐趣。
姜小海有次发烧,烧到四十度,两眼睛往上翻,露出白眼仁,不停抽风,花兰吓坏了,抱着姜小海在寒夜里奔跑,被车撞了,好在只是皮外伤。
花兰的忠诚是有目共睹的,姜小海会不自觉地叫花兰妈妈。
真正的妈妈好像在千里之外受到了感召,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让花兰走人。
“不允许出现取代我女儿妈妈位置的人出现!”
这句话是姜小海臆想的,不然怎么说明妈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解雇花兰,第二件事则是扭送姜小海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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