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奇谈故事集

　　“欢迎来到‘梦想之巅’！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沈！洌！”

　　聚光灯骤然亮起，剧院金碧辉煌，酒红幕布缓缓拉开，沈洌站在舞台中央，裙摆如火。台下座无虚席，观众在舞台强光照射下，一张张白脸，如同千张面具。欢呼声如海浪翻涌，将她高高托起。

　　这一夜，她是风华绝代的歌姬。
　　上一夜，她是横空出世的诗人。
　　再上一夜，她是缪斯吻过的才女。

　　沈洌站在灯光下，挺直背脊，微微一笑。这个站在舞台中央，被掌声包围的人啊！她对自己生出一种深深的羡慕和担忧来——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位置，又是一个多么容易掉落的位置。
　　她要努力，让掌声，尖叫，欢呼，不断延长，不断攀升，陪着她在场。她的世界里不要有别的声音。

　　***

　　直到这一夜，她听见了一丝不同的声响，细细的、若有似无的一丝抽泣…藏在掌声里，藏在铜管乐高昂的奏鸣里，藏在强烈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

　　那声音低低地哽咽着，像风里一只迷路的鸟——异质的，微弱的，几乎被淹没的。它不属于剧院的热烈，不属于观众的狂欢。

　　沈洌猛地顿住，环视四周，想找到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台下那些白茫茫的笑脸依旧在鼓掌，笑脸之上，一双双眼睛幽深如井，盯望着她。

　　哭声又近了些。她屏住呼吸，望向舞台侧幕，那里有一道微微敞开的缝隙，黑暗从里面渗出来，她下意识地走了过去，穿过帘幕后……却猛地跌入了观众席。

　　黑暗骤然吞噬了舞台的光芒，她跌坐在一张红色天鹅绒座椅上。抬头环顾四周，一排排面具观众沉默地凝视着台上。面具下，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像聚光灯一样照亮了台上的人，也灼烧着她。

　　“你看看人家。”
　　“再努力点，不然你凭什么。”
　　“你忍心让我们失望吗？”
　　“你比很多人幸运了。”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声音交织在一起，有的威严如父母，有的苛刻如师长，有的冷漠如路人，有的热切如粉丝。那么多爱她，为她好的声音。
　　Ta们的声浪推涌着舞台上的沈洌，敦促她不停表演，渴望她飞速成长、成熟、不断胜利。
　　声网越织越大，越织越密，沈洌无处可逃，几乎窒息。可一直以来，不正是因为他们在场，沈洌才在场的吗？

　　观众席的沈洌浑身颤抖着，从一个观众脸上摘下面具。

　　时间一下凝固。她看到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但…又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那张脸上浮着机械的微笑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仿佛一个被操控的木偶。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终于看清了——无数个沈洌，戴着不同的面具，坐在观众席里，凝视着舞台上的自己。

　　沈洌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摸，她的皮肉正在迅速发芽、变硬，生出一张面具来。她惊恐地摸了又摸，面具微微笑着，一个僵硬的笑容，望着台上，“努力啊！加油啊！我爱你！你是完美的，必须是！”沈洌和身边满场的沈洌一起，对着台上的沈洌忘情地喊着。

　　忽然，她听见一丝弱弱的声音，“你在哪里…”

　　谁？

　　沈洌猛地打了个寒颤，双手冰冷。声音是谁？她又是谁？她怎么来到这里的？

　　脸上的面具，终于裂出一丝细缝……

　　***

　　沈洌逃命似地跑着，脱落的面具碎片刮得脸上生疼，她跑过一张张惨白的面孔，跑过狭窄的过道，跑过喧哗的低语和沉默的呐喊——拼命去寻找那哭声的来源。
　　那声音一直在，时远时近，像是从回忆深处的另一个世界传来。

　　剧院的最深处，终于，沈洌看见一个小女孩缩在角落里。女孩偷穿着妈妈的红裙，赤着脚，抱着自己双腿，湿湿的眼睛露在膝盖上看着她。

　　沈洌心里猛地一沉，她认出了她——那个被她所遗忘的女孩，那个不值得被写进任何剧本的女孩，那个没有资格站上舞台的女孩，那个从未得到过掌声的女孩。
　　那个连自己都不爱，可是希望某一日，某个人，能无条件地爱她的，小小的沈洌。

　　小女孩抽泣着，“你答应过，你会回来的。”

　　沈洌的喉咙一阵堵。沈洌丢弃了她，她丢弃了这个软弱的、不够优秀的、不够成熟的自己。因为“成熟”不就是一个不断蜕去旧皮的过程吗，“成功”不就是成为掌声里最完美的版本吗。可是没人告诉她，毛毛虫蜕变成蝴蝶之后，支撑那美丽翅膀的身体，仍是最初的虫体。无论丑陋与否，完全摒弃掉虫体的蝴蝶翅膀，是飞不起来的。
　　而那个被她嫌弃，被她丢下的如虫体的自己，原来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躲在黑暗里偷偷哭泣，一直等着沈洌回头看她一眼。

　　小女孩抬头望着她，“你忘了我了吗？”
　　沈洌蹲下身来，流着泪把小女孩抱进怀里，“对不起，我迷路了。”

　　泪水渗入地里，地底深处穿来一股越来越强烈的震动，浓重的黑暗从舞台下无底的深渊喷涌上来。
　　观众席上的“沈洌”们纷纷惊恐地弹了起来，面具开裂，“沈洌！你不能走！你还没走到人生的巅峰！你的梦想呢？你不是要一直在场的吗？”

　　沈洌低头看着女孩，轻声说，“我们回家。”
　　水晶吊灯碎裂，绘满繁花的墙面剥落，红色幕布燃起紫红焰火。万千“沈洌”的面容凝固着，如同一张张在阳光下晒得失真的电影旧海报，兀自沉没在时间深处，默剧般荒唐地爱恨交加。
　　她牵起女孩的手，或是女孩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朝剧院大门走去。

　　她都几乎忘了，剧院只是世界给她的一晚娱乐，剧场是有出口的。无论是哪个舞台，都从来不是全世界。

　　***

　　剧院大门在身后一关，世界瞬间安静下来。高高的舞台、滚烫的聚光灯、震耳欲聋的掌声，一切恍如隔世。宽大空旷的街道，夜风吹过，城市灯火在黑夜中闪烁着。她们站在路边，红裙摇曳。沈洌看着女孩，女孩也看着她，洗过的眼睛异常明亮。她不再哭了。

　　小女孩对沈洌微微一笑，松开她的手，风一样吹散在夜色里。风温柔抚过沈洌的脸颊，轻轻拥抱着她。
　　夜空中星光璀璨，街灯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这世界，哪里都是光。原来在聚光灯亮起之前，掌声响起之前，它就是存在的，她就是存在的。

　　沈洌转身走进街道的灯影里，路灯一盏一盏，她的路时明时暗，耳边轻风呼呼，如同这个世界给她的欢呼声——不为她表演了什么角色，只为她生而为人，有双聆听风声的耳朵。
　　夜里空气如水，皮肤微凉。沈洌感觉自己像个半透明的薄胎瓷器，那样安静而明晰。她从前那样忙着要证明自己在场，竟忘了好好地感受自己的在场。那些久被忽略的平庸心跳和呼吸，那些从未被批准的无用喜悦和悲伤，不从来都是她在场的证明吗。

　　她回过头去，看见幽蓝夜色之下，墨绿枝叶层层叠叠，天幕下万家灯火如此璀璨，每一点的光，却渺小得几乎看不清。她没看见剧院。
　　它消失了。
　　又或是，它从未存在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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