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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养
柳树第七根枝杈挂着我的玻璃罐,每当夕阳斜到老祠堂飞檐时,碎酒瓶底磨成的棱镜就会在土墙上投出光斑人脸。
我从小就知道,我不属于这里。老嚒嚒也好,叔叔伯伯也好,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开玩笑,在我们村生活这么久了,干脆改个姓吧哈哈哈——大家都开始心领神会的大笑,我很茫然的在笑声中左右看看,没有人提出异议。
也并不是什么大事,改姓就改姓吧,我也想和大家变成真正的一家人,想着便露出一抹乖巧的笑来,众人又好似不似掐住了脖子,熄声不语,四散开来。
后来听我的母亲说,自生下来我就很懂事,从来没有尿过裤子,有尿意了就发出平稳的"嗯嗯"声,既不似啼哭聒噪,又能让母亲从灶台或针线里暂时抽身。干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所以在出生百天便离开我去大城市打工了,放心把我交给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
从记事起,我便不知自己竟然也有爸爸妈妈。毕竟我从未见过他们,外婆也没有说起过他们的存在。学走路的时候没有使用学步车 ,睡觉也不过是尿桶里面铺满稻草,加块石头,小孩儿好哄,晃悠晃悠就睡着了。没有奶粉吃,只能吃米糊糊,有一次看着外婆家的小孩吃的葡萄糖,没忍住偷偷摸了一点,在嘴里咂摸一下,真甜啊,我发出喟叹。同时生出好奇,为什么我没有甜甜的好东西吃呢?
就这样我一点一点长大,和表妹一起去幼儿园,和村里的小孩儿玩泥巴,然后一起被舅妈放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洗澡。外婆需要去地里劳作,我便跟着去放牛拉车,农忙时也不肯待在家,顶着大太阳割稻谷、拔花生、抗麻袋,看着外婆被烈日拷打过的黝黑脸庞,我只想多做一点,我多做一点外婆就少辛苦一点。拿奖状可以有奖品,我就努力学习,做到每个学年都拿奖,带回来的无非一些桶啊盆啊本子,但是这些东西让外婆很开心,因为不需要花钱买。
原来我的身体比良知更早学会愧疚和心疼。
乡下的生活充满了烟火气,那个时候我可是孩子王,大家都乐意跟我玩。捉迷藏是那时最受欢迎的游戏,轮到我藏的时候,实在慌乱,躲进了米缸中,所有人都被找到了,就在我窃喜要赢的时候,外婆打开了盖子,将我臭骂一顿,让我滚出来,但是又急又忙竟出不来了,直到打碎了米缸。一顿好打,小伙伴们四散而逃,比起身体的疼痛更让我伤心的是飘进耳朵里的一句话,“好事不做净搞破坏,果然不是一个姓,白养你了!”
葡萄糖的甜再次涌上心头,为什么我想得到一点甜这么难呢?
我蹲在台阶上抹着眼泪,看着祠堂水井边玩耍的疯女孩,大家都说她的爸妈不要她了,没人管,所以疯疯癫癫的,浑身脏兮兮的。我也有父母吗?他们也一样不要我了吗?
终于,在我捧回小学最后一个学年的奖状回家的时候,目睹疯女孩的爸妈开着小轿车,带着很多礼品回来分发给大家。疯女孩也不再疯,穿着光鲜亮丽,依偎着一位染着黄头发的女士,笑的很开心。他们开着大大的黑车带走了她,旁边的阿姨安慰我,你妈妈肯定也马上回来接你啦,要回家享福啦!
马上是多久,我不知道,但是心里期盼着这一天快快到来。
表妹十周岁生日宴的时候,外婆领我走到一对男女面前,推搡我的肩膀,示意我喊爸爸妈妈。恐慌,害怕,我半天出不了声,这两个陌生人就是我的父母吗?接下来呢?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我转身跑出去,不肯对着这两个人喊出爸爸,妈妈。外婆却不愿放过我,吃饭也叫我去喊他们,拿东西也叫我去喊他们,不管怎样我都不叫人,“喂!”是我的妥协。
他们拿出相册,打消我的疑虑,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小小的我坐在旁边挠痒痒,妈妈打着一把红伞看着我,照片上竟然是我的父母和我,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接着妈妈掏出她给我织的毛衣,让我试试。时隔多年这件湖绿色的毛衣才出现在我的身上,已不再合身。手臂露出的一大截嘲笑着我,脖子上的窒息感告诉我,这不是迟来的幸福,尽管它如此美丽。
妈妈尴尬的笑笑,叠好毛衣说再改改,改完再拿给我穿,我可有可无的点点头,抠着手指甲。
短暂的沉默后,他们开始跟我回忆说,因为没有手机,话费也贵,所以很少打电话,只能每年坚持打款回来,以为我过得很好,吃的好睡得好,没想到我学习这么好,他们很骄傲。
“是吗?原来我有钱,有资格花钱吗?”
他们左右互相看看,不理解我的意思。
“我拿着一块钱,买完铅笔,没忍住买了一毛钱的辣条,被打的半死,竹条都打断了几根,跪在地上哭,发誓不再多花一分钱,现在你们告诉我其实我根本不缺这一毛钱吗?!”
妈妈紧张的搓搓手,想安抚我,我腾的站起来,颤抖着嘴唇喊道,“我过得很好?你们知不知道我差点被淹死了好几次?”
彼时3岁的我看着天色已晚,外婆还未回家,跑出去找,找了许久没找到,跑回家发现铁门紧锁,没人去找我,好不容易找到狗洞钻进去一半,另一半怎么都钻不进去,我好害怕,只能退出去继续找外婆。外婆回来没看见我,一路找都没找到,路过的村民说好像有一个小孩往河边走了,才将我从水中捞起来,在已经没过脖子的大河中浮浮沉沉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呢?
还有每年祭祖的时候都要折黄纸,我穿着难得的棉布裙子开心的帮忙,烧包袱的时候被烟熏得难受,退到池塘边不小心掉下去了,雨季水深,棉布吸水,沉的很快。我抓着浮萍以为抓住了希望,一秒钟拉长成几个小时,若不是路过的大妈眼尖将我捞起,命都差点没了!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还有好几次溺水事件,但我已经不想再回忆,眼眶含着泪,转身冲出门去。
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与人深入交流,所谓父母也是如此,玻璃罐里的五角星和千纸鹤腐蚀着我的期盼,如今已不知何处去了。
成年后再回去,不经意瞥到水泥地上的指甲抓痕,突然刺痛眼睛。那些我以为是学爬时留下的印记,此刻在夕阳下显露出规律纹路:四百三十七道竖痕与十九道横杠,恰是母亲离开后我学会独坐的天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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