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

作者:Red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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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伊蒂倚在书桌前的高背椅中,面前的窗户大开着,微风在冬日把寒意顺着她披在身上的毛毯编织花纹送进每一个毛孔,她稍微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动。空气干涩,透着一股倦怠感,布袋似的黑灰色把窗外的植被,窗内的卧室都密不透风地罩了起来,凌晨四点的世界总是有种异样的安静,连鸟儿都噤声,只有不远低处的海浪时不时发出几声叹息。海腥气虽随风而至但水汽却好像莫名地半途失踪,等到达人的后脖颈时只剩下怪异的轻微瘙痒。
      伊蒂在等人,她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看到了自己留下的那封信,又作何反应,是否自己的整趟旅程只是小孩子对着空气一场发泄,如果她等的那个人已经放弃,那么——一阵较为凛冽的冷风吹开了清晨的静谧,海浪的叹息转为哀鸣,高高低低的植被不情不愿地碰撞摩擦,响起一片喃喃低语。伊蒂庆幸自己的思绪在最糟糕的地方被打断,毛毯不知什么时候无声地滑落些许,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右半边身体与冬季的冷空气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法兰绒睡衣。不管怎么说,没人愿意在这么冷的天一大清早踏上遥远的旅途,伊蒂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起身关上窗户。
      鸟儿也会感到冷吗?在冬天它们是否会因为寒冷而失去飞翔的能力?伊蒂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她和朋友们在学校时曾经聊过的千奇百怪的话题之一。艾妮,纳德,还有……哈里斯。伊蒂摇摇头,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怪问题上。这显然是个幼稚的问题,她现在知道了,但当时十一岁的四个人为此争论了很久。伊蒂还记得自己当初的看法:如果我是只鸟,我情愿在冬天不会飞!不要轻易地许下任何愿望,这她现在也知道了。伊蒂往向窗外,浓郁的黑灰色依然包裹着一切,她早就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伊蒂,艾妮,纳德和哈里斯从学生时代就是个活跃的小团体,但现在公众最熟悉的还是这四个人所代表的“湖边情报网”。这是一个战时曾作出不少贡献的,纯粹由学生们发起的地下组织。有人说这些学生们在两年前结束的战争中处于漩涡的正中心,让当时无数失去希望的人重新一点点感受到了光芒和温度。他们的角色现在回想起来很难定义,间谍,冲锋者,牺牲者,勇士这些词好像单个用起来都只能涵盖最浅显的一方面,而合并起来分量又过于沉重,让人难以安放在当时仅十七八岁的孩子们身上。不过战争中的大多数事都难以定义,于是部里给这些年轻人每人安了一个贡献勋章加上几束鲜花几条锦带,希望能抚平人心。出人意料的也让部里官员长出一口气的是,这些青年没有一个试图为自己争取点福利或高职,仿佛,部长曾有些犹疑地说,他们甚至不想再要一道目光似的。其实这也不意外,毕竟战乱期间没有人在任何一个战场或情报处见到部里的高官,他们当时只是耳机里无实体的声音,而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是永远不会真正理解漩涡中心的人对于平静不受干扰的渴望。
      当然也不是说伊蒂他们四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此就要踏上隐居的生活,虽然他们已经目睹了太多身边的长辈做出相似的抉择。战争的结局几户拆解了他们从小到大所熟悉的一切核心体系与架构。有些曾经的元老们仍固执地等着“荣耀的旧日时光”重新到来,仿佛死死攀附着游轮船底的藤壶,但大部分有理智的人还是选择迎接这个用无数生命换来的新世界。伊蒂的两个爸爸就在商量之后退出理事会,把自己在各项基金会和董事会的职务全权交给已经到合法年龄的女儿去处理,自己带着努力半辈子的小金山跑到山林里过上了离群索居的日子。

      战后新上任的部长在两位爸爸隐居后的不久就登门拜访,美名其曰照顾小辈。那是战后第二个平安夜,天气难得合作了一回,漫天的白色仿佛要淹没整座城市,伊蒂,艾妮,纳德和哈里斯四个人待在章家府邸过节,只感觉自己好像被哪个不知名的神灵装进了水晶球,对方轻轻摇晃他们的世界就飘起了浓密又轻盈的雪花。
      前院的警报系统突然被触发,伊蒂倒也不急,她大概算着日子知道谁会上门拜访,只是确实没料到对方连圣诞节也不愿放过。等几个人拖拖拉拉地出去——哈里斯还给伊蒂披上了小毯子,纳德给自己拿了一杯蛋酒——被章家最著名的元素控制缚在原地动弹不得的部长已经等了至少二十分钟。元素光球给同行的几个人投下阴影,只见其中一个影子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部长忍了半天在恢复自由的瞬间刚想说教一番,乘着空气微粒的讯息就飘进他的耳朵里,在头脑中响起只有他本人能听到的声音。伊蒂注意到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同艾妮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出门前艾妮就说伊蒂选去顶上职位的人应该马上就到了,可怜的部长恐怕是还没接到消息,以为能趁虚而入安插自己的人手。现在,看着对方不知是否因为降雪天寒而逐渐苍白的脸色,伊蒂估计消息总算是送到了。
      果然,在几句客气而调侃的对话后,这位新上任的部长便露出了他竞选时的官方微笑,只是看起来好像因为受凉而有些僵硬,煞有介事地向四个年轻人告辞,不等他们回复就转身踏上了风能交通仪。
      “啊回吧回吧,”纳德拉紧了艾妮给他带出来的小毛毯,“我要冻死了!”
      艾妮搂住伴侣的胳膊,若有所思道:“他们还真的心急,圣诞节搞偷袭,真是卑鄙的手段。”
      “还得感谢你,”伊蒂被哈里斯揽着往回走,用小毯子边缘轻轻碰了碰艾妮的手背,“要没有你的配合,哪怕有俄里恩爸爸和雷米爸爸帮忙,要我这么短时间内给出十二个人选也太紧张了。”
      两位爸爸留下的十二个职务基本上占据了部里的核心。战后大清理,部里的人基本全部重新洗牌,但你只要掌握了规律就会发现,不过还是那几方的争斗而已。
      “说句实话,”已经回到温暖的室内,伊蒂把小毛毯随手丢在长沙发上,自己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旁边,“他应该庆幸吟游诗人那边还是一如既往地置身事外,战时的事迹足够展示他们的能力,现在如果去讨报酬也没人能拒绝。”
      吟游诗人应该算是最奇特的家族,当然,那是在家族尚存在的时候。但哪怕在那时,与其说他们是家族,不如说是牧民般抱团生存的集体。如果说当时其他两个家族的能力还有迹可循,这些人几乎就像故事里的魔法师一样,他们以能调动古老的阵法和拗口的灵力诗篇著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上限在哪里。不过这群人从来都不怎么与外人往来,他们的孩子也不和其他人一样在公学受教育,要不是战时他们突然出现与几个家族合作,伊蒂他们恐怕都要以为吟游诗人只是和龙,狗头人等秘境生灵一样的传说。
      “我看不像,”哈里斯说道,熟练地捡起伴侣的小毛毯把它好好挂在沙发靠背上,“记得我们战时遇到的吟游者吗?他们每个人都仿佛,”他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都仿佛已经知道注定会发生什么,只是在规定的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已。”
      一片沉默。伊蒂突然攥住哈里斯的手指,后者回过神紧挨着她坐下,改成了十指紧扣的姿势。
      战争已过去两年,生活看似渐渐踏上了熟悉的平淡步调。第一年伊蒂在爸爸们的带领下把章家份内的大小职责资产能力过了个遍,但两位家长从小宠起女儿就是毫不余力,虽说工作要紧但该放松休息的私人空间一个也没少给。
      哈里斯这边就有点犯难,他的父母很早就意外离世,他的童年基本是流落辗转于不同的亲戚家里,有人礼貌有人嫌恶,但哈里斯从小就明白,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去争取。那年他加入了部里的侦查司。其实本应休整一年,但部里战后急需人才,毫不吝啬的招聘通告和薪水宣传每天乘着微粒在每个人眼前耳边晃来晃去,在同伊蒂商量过后哈里斯便牺牲掉了自己的战后休整时间。
      艾妮和纳德在那一年结婚了,两人都只有十九岁,但从学生时代的恋爱算起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五年,用纳德的话来说就是要离婚都离完了。不过这两个人总是很靠谱,好吧至少艾妮是,所以尽管双方父母对此都存有一丝丝顾虑,在看到这两个年轻人紧锣密鼓地为新家做准备也都放下了心。
      战后第二年。两个爸爸隐居,伊蒂正式接手家族,在第一年用实力外加对外人毫不掩锋芒的态度抚平一群仍活在过去的元老过后,这一年的业务其实还算好办,不过这一年她主要的忧虑并不在此。哈里斯已经由普通纠察队升任为侦查司副司长,其实这中间大有部里想利用他在战时的角色把他化作一个英雄吉祥物的意思,哈里斯心知肚明。于是每一次出任务他都自愿第一个冲锋,身上的伤一天比一天多,晚上经常在办公室熬夜到凌晨一两点,做着本应团队来做的翻案底推理侦探工作。哈里斯之前不属于任何家族,尽管在战后很努力地去补上自己缺席了多年的微粒和元素控制,平日仍更习惯只使用最基础能量的操控。他通常是用办公室里的微粒通讯仪告诉伊蒂自己的晚归。这时两个人在一起也已经是第四年,加之他们曾一起经历的一切,其实信任感是不言而喻的。
      一开始伊蒂会来办公室陪哈里斯,看看案子帮着他推理,暗室里一簇小小的光元素无声地微微浮动,在女孩的掌控下把两人的脸描摹成淡银色,咖啡的味道勾住两人的鼻腔和唇齿,哈里斯会把脸埋在伊蒂的肩膀上喃喃地念着已知或未知的地点和人,后者静静听着,偶尔低声插几句自己的看法,像是战时一起度过的大多数时光。但伊蒂也忙,虽说家族里的元老已经对这个年轻的继任者无太大争议,但战后一大批人隐退的隐退,休整的休整,风元素发电出现事故,水元素被控有战争留下的污染急需净化,一回头土元素那边遗憾地告知人手不够加上战后大批土地上缴部里,导致家族的主要收入来源大打折扣。这些大小不一的缺口张着嘴瞪着眼空荡荡地对着女孩。伊蒂有时感觉自己每天在填补一个漏水的堤坝,然而不管自己怎样努力,都会有新的潮水涌来把刚填充的材料冲走,耳朵里的浪潮声愈来愈大愈来愈近,恍惚间她觉得下一次被卷走的就是自己。哈里斯眼看着伴侣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黑眼圈加深,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让他每次呼吸都疼痛。终于在伊蒂又一次在他办公室睡着过后哈里斯拍板决定以后自己加班女孩不能再来了。两个人大吵一架,不过伊蒂确实再也没有来过。哈里斯虽然松了口气,但每晚独自面对办公室昏暗的照明灯内里总觉得在被带着毛边的黑暗一点点蚕食。
      艾妮和纳德结婚一年了,虽说两人在新婚时在乡野间购置了一座小房子,但后来四个人彼此想念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二人又搬回了章家府邸。把田间的地产改成了度假别墅。这一年也是两人都重新投入工作的一年,与伊蒂和哈里斯不同,在一年的休整期里两人彼此帮衬着为未来做了许多打算。艾妮入职部里,不过只是后勤的普通职位,在看到哈里斯被作为吉祥物对待,每天拼得要死要活之后她就决定还是从小职务做起,打牢基础,但同时暗暗用自己在战时攒下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慢慢在身边聚集起一群自己的人马。
      艾妮一向是他们这个小集体中最有头脑的人,她目前只同伊蒂聊过她的最高目标。那还是战争时期,在吟游者加入扭转局势前,四个人拼尽全力利用同学关系网查出谁的家里支出收入有异,蹲守各个地下交易场所一个月才拍到几张宝贵的可疑人物照片,以为这些便能让部里警惕起来把内部间谍一网打尽。但等了几周,在此期间他们的情报网好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剪刀剪得支离破碎,以往的线人接二连三地失踪,章家府邸也在一夜之间被强拆强抢,幸好两位父亲提前安排了防卫措施才没有被夷为平地。他们就这样被迫无所事事地在战乱中等了几周,才在战时小报上看到高层对几个学生的幼稚行径和空想英雄主义的嘲弄。四个人的名字都被刊登在报上,像一个个鲜明的靶子。
      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两个女孩难得在战时喝了酒,她们坐在窗边,对着窗玻璃上糊着的破旧报纸沉默了很久——他们藏身于家长们的一位旧友的闲置房舍,从外面看起来只是一个废弃的连锁书店。人们会搜刮食品店,杂货铺,甚至珠宝店,但四个人待在这里从没有碰到过好奇的目光。战时需要书籍的人已经消失了。
      伊蒂现在仍记得艾妮的脸被透过缝隙洒进室内的月光明明暗暗映得破碎,但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心。她对伊蒂说:“未来,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我要坐到部里最高的位置,”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确保不会再有另一群孩子因为所有人的失职而被迫停学,在十七八岁的时候老鼠一样躲在一个破房子里。”伊蒂其实可以有很多种回应,她可以笑一笑调节氛围,她也可以现实点说这几乎难以实现,但她没有。伊蒂只是放下酒杯,专注地看着朋友的眼睛,说:“好,我相信你。”
      纳德其实对伴侣的目标有所察觉,作为最了解艾妮的头脑和毅力的人,他能感受到哪怕在战争结束以后,艾妮身上仍有一种克制的爆发力。这也是当时他十几岁时就被女孩深深吸引的原因之一,虽然他迟钝的大脑曾把这种情绪和青春期乱七八糟的多数东西一起清扫到“惹人烦”的小储物间里。纳德在头脑上比不过其他三个人,在战争开始前他虽然也是即将毕业人潮中的一员,但纳德自认是对未来工作没什么规划的人。他不像伊蒂有家业需要继承,又不像哈里斯有着强大的作战和推理能力,要他跟着艾妮走政务更是能要他的命。但他在重要的事上总是神奇的敏锐。纳德认为,如果自己的伴侣的目标真如他所想,那自己能做的就是找一个日程不要太紧张的工作,这样两人至少有一个相对清闲。如果这份工作能凝聚点号召力,营造一个公众热爱的形象那就更好不过了——这句当然是艾妮补充的,不过纳德十分赞同。因为,如果说纳德有任何感兴趣或擅长的事情,那就是体育运动。纳德在学校就是篮球队守门员,其他类型的运动其实只要他愿意也都能很快上手。他享受运动时把一切抛诸脑后的快感,也喜欢体育行业里独有的那种无须多言的队友默契。还有一点,虽然他口是心非不愿承认,但纳德不讨厌,真的不讨厌聚光灯和欢呼声。于是,在战后一年,纳德顺利加入了境内的一支普通篮球队,这里的普通是指排除了元素微粒等等的操控。队伍不算很有名,但氛围很舒适,没有那种明星队经常需要的出境比赛或者内部抱团,这给了纳德充分的自由时间让两人每天都能抽出一定时间约会或者及时反馈问题,同时又能挣得一份不厚不薄的薪水,两人对此都很满意。
      虽然如此,但每天同处于一个屋檐下,艾妮和纳德都不可能无视两位好友眼见着日渐疏远的感情。两人每天看着伊蒂在沙发上沉沉入睡,书和资料的纸张散落一地,她用元素召集的小光球愈发黯淡。天明时如果哈里斯回来就会把人抱到卧室,但伊蒂在沙发上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整座府邸好像也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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