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光[星际]

　　刚刚放学回家，陈醒就看见餐桌上一大桌的好菜，他愣了一下，扯着嗓子问他妈：“妈——今天什么日子啊，吃这么好？”

　　他妈赵女士从厨房端了一砂锅的汤出来，没好气地说：“今天是小宁的十七岁生日啊，这你都忘记了。”

　　陈醒闻着空气里香浓的海带排骨汤的味道，知道这是王自宁的口味，语气酸溜溜的：“怎么我过生日就没这排场？你宝贝他都快超过你儿子了！”

　　“少给我贫，快去喊小宁来吃饭。”赵女士慈爱的巴掌在他头上呼了一下，转头又去厨房忙活了。

　　陈醒瘪着嘴，垂头丧气地去敲隔壁的门：“笨蛋王自宁，来吃饭了！！！”

　　霎时间整个楼道都充斥着他拉长的声音。

　　陈醒是去年十二月满的十八岁，还在读高三，今年六月就要高考了。

　　虽然这小区破破烂烂的，但却在重点初中的学区里，离他现在读的重点高中也很近，相比于其他的学区房来说房价要便宜很多。六年前为了他小升初，他们一家三口就搬到这边来住了。

　　他刚搬来的第一天就见过了王自宁。

　　那个男孩长得很乖，皮肤白净，那天陈醒下楼的时候，看见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在楼下的树坑里抓泥巴。

　　好蠢啊。陈醒在心里吐槽道，已经十二岁的他早就过了玩泥巴的年纪，乍一看见一个同龄的男生蹲在地上扣泥巴玩，他只觉得幼稚。

　　“喂，别玩了，”陈醒走过去，想叫那个男孩别玩泥巴了，“泥巴很脏的，里面有很多细菌，还有寄生虫，会让人生病。”

　　男孩听见陈醒的声音，转过头来，好像没听懂一样，一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一边手上却还在抓泥巴。

　　陈醒皱着眉，站在边上看了好久，看着他把泥巴从树坑里挖出来，堆成一个小山丘，然后抱着这些泥巴蹬蹬蹬走到一片空地边上。

　　然后——男孩就呆站在了那里。他像一台突然停止运作的机器一样，夕阳把他的脸照得红彤彤的。

　　这个场景让陈醒莫名觉得他很寂寞。

　　陈醒跑了几步，凑到男孩面前拖长了尾音：“你是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说——”

　　“要给大哥，盖房子。”空旷的环境里，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男孩冷不丁开口说话，把陈醒吓了一跳，他心里嘟囔着这人好奇怪，又忍不住对他这种怪异的行为感到好奇：“盖什么房子？”

　　男孩把泥巴放下去，又不说话了，转而直直盯着陈醒看。

　　他看陈醒，陈醒不甘示弱，也回看过去。

　　俩人大眼瞪小眼。

　　陈醒先败下阵来，移开目光，然后说：“好晚了，我得回去吃饭了，之后再来找你玩。”

　　他转身就要回去，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还没告诉那个男孩自己叫啥，于是又回过头去：“等下，”

　　陈醒突然没声了，因为他发现那个男孩还在盯着自己看。

　　他真的好奇怪，陈醒心想，跟他说话也不理人，只知道挖泥巴，然后现在，只知道盯着他看。

　　但是陈醒心里又有一种别扭的自得感，难道是我长得太帅了？还是我哪个动作特别英姿飒爽？

　　可这个时间真的有点晚了，再不回去，他妈就该下班，然后出门找他了。他只能站在原地对着男孩大喊一句：“我叫陈醒，记得来找我玩！！”

　　*

　　十八岁的陈醒盯着隔壁家的大门，思路飘到九霄云外。继他喊那句话过了十几分钟，门才被慢吞吞地打开。

　　“……醒哥。”门口的男生声音沉沉的，语气带着一种笨拙感。陈醒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他的模样对比小时候来说，更瘦了，脸上的婴儿肥也没了，但还是给人感觉乖乖的。

　　而且，还是喜欢用眼睛直直地盯着人看。

　　陈醒本来等得有些脾气，一看他这样，又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了。

　　等到两个人走回了陈醒家，在凳子上坐下来的时候，王自宁才开口道歉：“对不起，醒哥，刚刚没懂，叫我吃饭。”

　　陈醒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他原谅王自宁了。

　　王自宁是个笨蛋。

　　这不是陈醒私下的偏见，而是这个小区里人尽皆知的事实。

　　王自宁的反应比一般人要迟钝很多，别人跟他说话，他需要比正常人多几倍的时间去理解一句话的意思。表达能力也很弱，在陈醒这么多年的训练之下，一口气说出像刚刚的道歉那么长的句子已经是极限。

　　陈醒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十一岁的王自宁还在读小学四年级，他留了两次级，花了比别人多两年的时间才勉强能通过四年级的期末考试。

　　但是王自宁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他的动手能力和审美明显要超出一般人，陈醒十八岁生日那天，他送的礼物是一个特别漂亮的木雕太阳系模型组。

　　王自宁把模型装在塑料盒子里，捧到陈醒面前。

　　木棍支撑着最中心的太阳，一条条星轨从太阳边缘扩散，星轨上摆放着太阳系的八颗行星。模型被人精心涂色，火红的太阳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发条，只要拧几圈，这些行星就会按照正常的规律开始运动，而到了晚上，把灯一关，月球居然还会发光。

　　这一定是陈醒收到过的最珍贵也最用心的生日礼物。他当天感动坏了，抱着王自宁喊了一天的王哥，然后说，他也要给王自宁送一个手工的生日礼物。

　　在生日当天吹蜡烛许愿的时候，陈醒第四次许了那个和自己无关的愿望，他真心地恳求，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能实现愿望的神明——

　　拜托祂，让王自宁好起来吧。

　　*

　　趁着王自宁被赵女士喊去厨房试吃的功夫，陈醒溜回房间把他做了很久的礼物摸出来，塞进上衣的口袋里。

　　他不是不记得王自宁的生日，而是因为赵女士给王自宁过的是农历生日，他记的是阳历的，今天距离王自宁的阳历生日还有整整一个星期。

　　坐在饭桌上，他想，幸好王自宁的农历生日也在星期六，不然平时要上晚自习的他就没空亲手送上他的礼物了。

　　赵女士说陈先生今天加班，要很晚才能回来，但是他俩一起给王自宁准备了礼物，待会吹蜡烛的时候给他。

　　陈醒撇嘴，虽然他的礼物应该比不上爸妈的值钱，可他的礼物是手工做的，爸妈工作那么忙，肯定没空手工做这些，王自宁他应该……不对，王自宁必须更喜欢自己的礼物！！

　　王自宁一直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坐在饭桌上就知道吃饭。糖醋里脊，好吃；红烧肉，好吃；清蒸鲈鱼，好吃；凉拌莴笋，好吃……他吃得有些入迷了，赵女士做饭真的很好吃，就算是吃了六年他也吃不腻。

　　他根本没发现今天有人过生日，更没发现过生日的是他自己。

　　直到蛋糕被端上了桌子，灯光“啪嗒”一声被关上，赵女士和陈醒围着他开始唱生日快乐，他才像是刚刚意识到什么，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眼睛又跟小时候一样，瞪得大大的：“生日……？我？”

　　要不怎么说王自宁笨呢？他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的。

　　他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之前几年过生日，陈家人也会给他准备礼物，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隆重过。

　　手忙脚乱地许愿，吹了蜡烛，陈醒起身把灯打开。暖黄色的灯光照在王自宁的脸上，他还是那副呆愣愣的样子，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赵女士掏出她和陈先生准备的礼物，是一块金子打的长命锁，背面烙印着他的名字。陈醒也有一块一样的，是他满月的时候他爸妈给他戴上的，一直贴在他的胸口戴着。

　　把长命锁递给王自宁的时候，赵女士顺势握住了王自宁的手，柔声问他：“小宁，你愿意当我的第二个儿子吗？”

　　陈醒坐在一边，似乎对这句话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这个决定不是突然的，赵女士和陈先生商量了很久，征求了陈醒的意见。

　　他们也是一月份时才知道，王自宁的爸妈已经快一年没回过这套房子了。

　　这是个残忍的现实……王自宁被生他的父母遗弃了。

　　知道这件事的当天，赵女士躺在被窝里以泪洗面，她反复问陈先生：“怎么会有人这么狠心呢？小宁他多乖啊……怎么能这样呢？”

　　王自宁不会用手机，也没有和陌生人进行正常沟通的能力。她甚至无法想象，如果不是自己因为喜欢王自宁，经常把他叫来家里吃饭，王自宁会不会就这样孤独地饿死在那套小小的公寓里。

　　陈先生坐在床边上想了一个小时，和赵女士说，要不，我们认他当儿子吧。

　　这三个月他们跑了很多关系，一点点收集王家夫妻弃养的证据，找了靠谱的律师，准备把王家夫妻告上法庭。但是这一切都得征得王自宁的同意，毕竟那是他的父母。

　　此刻在饭桌上，赵女士尽量缓慢地用王自宁更容易理解的语速来说清楚这件事。

　　王自宁沉默着不说话，她也并不催促他做出决定，耐心地等他想明白。

　　过了好长的时间，王自宁看着眼前的蛋糕，表情还是呆呆的，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赵女士看他哭了，以为他舍不得爸妈，心里有些难过，却也无奈，是了，那两个人再不做人，终究是他的亲生父母。

　　她叹了口气，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慢慢劝王自宁。起身去收拾碗筷的时候，赵女士感觉自己的衣服被小小地扯了一下。

　　王自宁是反应迟钝，但他长到这么大，也早就有了分辨基本好恶的能力。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不在乎自己，也知道赵女士一家对自己有多好，他是在这种善意的浇灌下，才能长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如果没有陈先生和赵女士还有陈醒的帮助，他早就像家里的金鱼一样，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了。

　　王自宁黑黝黝的眼睛注视着赵女士，眼泪还在从他的眼眶中往外流，心中弥漫着他搞不懂的情绪，像吃了一万颗柠檬一样酸涩。

　　他的声音很轻，像蜗牛缓慢伸出试探的触角，怯生生地喊赵女士：“……妈妈。”

　　一瞬间，赵女士感觉心都化了。

　　赵女士又哭了，她抱着王自宁哭得很大声，一直说妈妈在。陈醒看着他们俩人哭成一团，眼圈也红了，他别过头去，小声道：“呆瓜。”

　　还是两个。

　　*

　　最后是陈醒洗的碗，因为赵女士哭得没力气了。

　　当天晚上在赵女士的挽留下，王自宁在这边住下，和陈醒睡一张床。

　　俩人洗漱完之后躺到床上去了，陈醒才摸出自己的礼物给王自宁。

　　一条手工编的红绳玉坠。红绳是陈醒看着教程学着自己编的，他手笨，小小一条红绳，靠着为数不多的课余时间，断断续续编了两个月才做好。玉坠是他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买的，成色很漂亮，翠绿的颜色见者心喜。玉坠被做成了圆形的无事牌，他亲手给刻了“平安喜乐”四个字，然后拿去本地最知名的寺庙开了光。

　　看见爸妈送的礼物的一瞬间，陈醒就觉得自己输了，可是他不愿意承认，他戳了戳王自宁，问他：“哪个礼物你更喜欢？”

　　好半晌，他听见王自宁带着哭腔的声音：“都喜欢，醒哥，妈妈，爸爸，都最喜欢。”

　　陈醒这才满意了，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王自宁把长命锁和玉坠一起戴在脖子上，让它们贴着自己的心脏，他觉得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高兴，更……幸福。

　　哦，原来那种酸涩的感觉，就是幸福啊。

　　那此时此刻，王自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王自宁又想哭了。

　　他迟滞的大脑像是突然开始转动了，疯狂叫嚣着——

　　他好想、好想快点好起来，好想变成一个正常人，好想为赵女士、为陈先生、为陈醒做些什么。

　　怀揣着这样的渴望，他安静地睡去，深沉的夜里，玉坠和金锁交织着，在王自宁心口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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