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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黄枯败的落叶早已铺了满地,萧瑟的秋风经过光秃的枝桠后,仍卖力地卷起地上的枯叶,又轻飘飘地丢下。于是没有了生气的它们,只好随风打了几个旋,最后又回到属于它的死处。山顶干云蔽日的九层塔也早已荒废,像是被抽去生气一般,倒塌大半,只留塔檐布满尘埃的铃铛依旧固执地地响着。铜铃下挂着的陈旧红布在风中不甘地叫嚣。
秋日的镜怨山很安静,也许镜怨山一直这样的安静,只今日方得体会。音时抚摸着手中刻满符文的匣子,看着倒下的塔尖出神。
“就是这儿了。”
山涤收起手中的地图,又从包袱里翻出骨钉,伸手递给身边的音时,她却没接。山涤停下翻找的动作,看了看音时,又顺着她的目光,向早已死去的塔的残骸望去。有些无奈地劝道:“一个梦而已。”
音时不语,于是他很快替他们做了决定。
“这是师尊的命令,我们只需照做。”
音时像是终于醒神,淡淡的笑了一下。“你说得对。”
十颗骨钉按顺序方位一一钉下,像血一般红艳的细绳在骨钉之间交错环绕,将中间的木匣和红烛紧紧围住。最外围的白烛火苗跳动得厉害,蜡油滴到地上,填上了刚在土里划出的咒痕。
音时和山涤站在左右两端,拔出佩剑,插进土里,捏出早已练习多次的手诀,完成阵法的最后一步。镜怨山上又有了声音,今时的金玉童重新念起了抛弃了千年的法诀,想要召回千年前的,最初的,另一位金玉童。
雾一般的灵力萦绕着,像有生命似的从塔底慢慢往上攀爬。镜怨山再次迎来了和很久以前一样狂乱的风,轻响的铜铃开始急切,红绸毫无章法地乱舞,枯叶纷飞。
最终,不论是缭绕的灵力,还是妄图飞回树上的落叶,都被从塔里冲出的气浪打的四散开来。连同被击翻的音时和山涤,远离塔身,于是一切重归寂静。
二人顾不上身上的伤,只紧紧盯着被击飞开的塔门。
挂在腰间成串的金银铃铛,随着波浪似的群青色裙摆翻飞。阳光从裙摆向上蔓延,照到了从塔里走出的人脸上。她抬起手挡在久未见光的眼睛前,短暂地适应后,隔着指缝欣赏透过的阳光。
音时和山涤从地上爬起来,眼睛依旧盯着眼前的人。
“听灵阁弟子音时,拜见……前辈。”她停顿了一下,思考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人。
塔里的人像是才发现其他人的存在,放下手,转头看向他们。对上她的眼神,山涤惊醒般跟着开口:“听灵阁弟子山涤,拜见前辈。”
翘灵觉得有些好笑,她还记得被封印前,她那外界评价善良仁厚,正义之士的师父,站在强烈刺眼的灵阵的光里,指责她走火入魔,自甘堕落,不容置疑的宣布对她的审判。他正义凛然的将走上歧路她困在塔里,如今,这些后辈又恭恭敬敬的请她出来。
她望向二人剑柄上挂着的剑穗,还是青玉刻成的玉瓶,坠着艳红的穗子。即便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了她醒来的原因,在见到这熟悉的剑穗时还是不免觉得可笑,于是她嘲讽道:
“果然,都一样…”
音时和山涤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对于眼前的这位前辈,他们是有些怕的。她是听灵阁最大的意外,是听灵阁讳莫如深的人物。
“晚辈奉师尊之命,请前辈与晚辈一同…”
“修复裕神灯?”
山涤壮起胆子道出此行目的,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开口的人语气笃定又嘲弄。
音时接过话: “没错,裕神灯与前辈纠葛甚深,如今也只有前辈有能力修复。师尊派我二人协助。并嘱托,待修复裕神灯后,望前辈随我二人一同面见师尊。”
翘灵不在乎她说了什么,只自顾自地问道:“为什么?”
看他们疑惑的表情,她继续道:“为什么要修复裕神灯呢?裕神灯已碎。他…当初可是因为我要修复裕神灯恼羞成怒,四处追杀我呢。”
山涤有些尴尬,这要他怎么说?难道当着这拥有几乎全部裕神灯灵力,他绝对打不过的人面,说因为你是出了名的逆徒,修复裕神灯只是为了一己之私,甚至为此要滥杀无辜吗?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啊,只能求救地看向音时。
感受到山涤的目光,音时道:“裕神灯是听灵阁圣物,对于修行也有益处,若能修复裕神灯,对于听灵阁弟子来说大有裨益。”
翘灵低头看指尖绕着的发尾,听到音时的话后幽幽开口:“裕神灯可不是什么圣物。”
她突然抬头,眼神复杂地看向他们,语气有些期待:“是你们的催命符。”
音时愣在那里,在上镜怨山前她做了个梦,她看不清梦里的人。山间的晨雾遮住了一切,她置身雾中,只闻到雾里带着雨后泥土气息的青草香。空气都是寂静的,只偶尔几声微弱的鸟鸣。惊起的鼓声急促,有鸟类因惊吓从林子里四散的声音,连带着梦里的她也慌张起来。含恨凄厉地质问划破鼓鸣,她找不到声音的来处,这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
“你又骗我!!!”
“你给我的,是要我命的催命符啊!”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白茫茫的雾里短暂地闪过一阵刺眼的白光,让人睁不开眼。有东西砸到了她的脚面,她低头,泛着暖光的碎片上嵌着金丝,金丝的图案像是绕着祥云的连绵山峰的一角,那是她仔细观摩,牢牢记住的——裕神灯。
此刻,梦境与现实交汇。
翘灵不等他们回答,施舍般开口:“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她看向阵眼放着的匣子,那里面装着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把它交给我,你们回去。待修复裕神灯后,我自会去见你们师父。”
二人自是不肯,下山前,师尊万千叮嘱务必要跟在翘灵身边,好好看着她。以他们两人的修为肯定是敌不过翘灵的,所幸匣子里的东西能够牵制她,万万是不能交还给她的。为此,师尊给他们二人和这匣子下了牵丝咒,以保无虞。解咒的法子师尊也没教,就怕他们二人被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前辈给坑骗了。
翘灵见他们不愿,也不强求,似乎是早已料到了他们不会答应。她站在塔门前,隔着几级石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看着他们,眼神是怜悯的,语气惋惜:“真可怜。”
可她嘴角分明带着笑。
三个人没在山上耽搁太久,翘灵闭目凝神感应了一番,裕神灯碎片的位置与一千多年前相比,变了不少。但最近的碎片气息方位很近,就在山脚。这就有些意思了,山下的碎片她之前分明已取得,看来这一千多年后,这里又来了另一块。
大家目标一致,皆是为了修复裕神灯,翘灵告知音时山涤二人碎片方位,他们转过身去,三人默契的一同往山下走去。刚下台阶走了几步,翘灵停住回头又看了倒塌的塔一眼。塔身早已破败,只从刚刚被她震开的塔门向里看去,里头较塔外保存的好些。她只犹豫片刻,又重新走回来,从外面把布满灰尘的,斑驳的暗红色木质大门关上,之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翘灵慢悠悠的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已是深秋,镜怨山上的绿叶早已不见踪影,所幸还有些杂草仍旧绿的精神。这时已经没什么鸟类了,只偶尔飞过几只,也不爱叫唤。虽然即使是春天,这座山上的鸟也不一定就多,但总比现在要多些,也更爱吵闹。她抬头看天上柔软的云,伸手接从树上掉下的落叶,又拨弄拨弄那些长得高的不知名草类。她被封印了一千多年,如今看什么都有点意思。
这一千多年对她来说并不难熬,又或者说并不算是痛苦,她其实也有些记不太清了,她总是在睡。
一开始在虚无的阵法里头,什么也做不了,真是无聊的很。她尝试过找些东西解闷,可是里头什么也没有,有时候看到前面好像有什么,走过去一看,分明和刚才呆的地方是一样的,什么也没有。后来她开始自言自语,可是那里连说话都没有回声,只是空荡荡的。于是她又开始计划着出去之后要怎么复仇,想出一个办法,过会又觉得不好,继续冥思苦想,和自己商讨出了另一个方案,当下觉得天衣无缝无比完美,可不一会儿又被自己推翻。总共想了多少法子她也不记得了,想到没什么可想的时候,她就开始想念起恦思了。她真的很想他,要是他还在,她肯定不会这么无聊,好吧,其实是孤独。
然后她就开始生他的气,要不是因为恦思这家伙,她何至于此。
思绪又无端飘忽到食物上,她明明早就能辟谷了,可奈何恦思手巧,于是她又想起了恦思的手艺来。他做的糕点每样都好吃,也不止是糕点,她摸着系在腰间的铃铛,更加笃定。她回忆了一遍和恦思的过往,不免会牵扯到他们的师父。回忆里和蔼温柔的师父突然消失不见,脑海里的声音和画面瞬间离开——又只剩寂静。没有香甜的荷花酥,没有恦思,没有那个她怨恨的师父,甚至连床也没有一张。或者说,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
过往忆无可忆之后,她爱上了睡觉,至少还能做梦,虽然不一定全是美梦,但至少梦里的一切是活着的。可是人需要的睡眠就那些,睡的多了就总会睡不着,身体也越发的觉得重,动也不想动。于是只好一动不动的躺着,不管是嘴上还是心里,都不想说话了,只安静的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躺得久了,就算再不缺睡眠,人还是会昏昏沉沉的又睡过去。到后来,她自己也搞不明白算是睡过去了还是该算昏着,反正是闭着眼睛,脑子里做着梦。
可是最后连梦也不做了,脑子里只有黑漆漆一片。只偶尔清醒的时候依靠着上一次醒时残留的几乎要模糊得没有的记忆,算自己被关了多久。她的脑子已经不太记事了,甚至连一开始不断回忆的往事和故人也像是蒙了一层纱。
她是被晃醒的,虚无的封印里猛烈地摇晃着。一开始她怀疑是不是躺得太久身体出了问题,她努力平衡站稳身体,确定的确是阵法异动,这意味着,有人打开了封印。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又该是什么心情,她已经很久没有过情绪了。这凝成了快要一千一百年的空间开始有了裂缝,她隐约从中窥见一点真实的,温和的光,应该是暖洋洋的,她想。
阵法空间猛的向外崩裂又很快消散,产生的气流向外飞去,带起她的衣角和裙摆,还有铃铛的响声。她从被震开的塔门看见了高大光秃的树后湛蓝的天,拖着长久不支配的身体不自觉的向外走去。她睡了太长的一觉,此刻终于醒来。身体的温度、记忆、情感都开始回笼,即便有些缓慢,但终于不是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寂静中的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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