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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为客
一
春日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朦胧了远山,天地犹如一副浓谈相宜的水墨画。
一条隐在雾中延伸而来的小道,上头的泥土被浇湿,泥泞中揉杂了丛生的草茎。
一阵车轮碾过的声响,一辆马车在雾里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驾车的短衣小厮一勒缰绳,将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车里头的先生撩开帘,清冷的声音如同薄雾:“怎么了?”
小厮指了指马车的前头:“那里躺着个人。”
沈青临抬眼看去,一个身着浅色锦衣的人趴在地上,全身混着泥土和血迹,生死不知。
“去看看还有气没。”
小厮闻言跳下马车,伸出手指探了对方的鼻息:“好像还有点。”
沈青临取金蚕手套戴上,随即下了车,查看起了对方周身伤势。
身上十四处剑伤,毫无例外都是青城山三才剑法。
他双眉轻蹙,伸手抚上对方左手死死握住的剑柄。谁知短短一瞬,杀气四溢,一股惊人剑势破竹而来。
一声兵戈之鸣,沈青临目光一凝,双指堪堪夹住剑刃偏离自己的面门。
剑刃从耳旁刺过,掠过一缕细黑长发。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小厮未来的及反应,男子回光返照般失了生机,手上长剑也已脱手。
沈青临的目光从冰冷的剑刃移到与剑柄交接处,果然见到了上面刻着的秋杀二字。
魔教左护法季殊的佩剑。
小厮颤颤巍巍的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凑近了沈青临。
“先生,这……”
意有未尽之意。
沈青临执剑一扬,染冰剑意骤现。须臾,他轻笑一声,收了剑丢给小厮。
“罢了,抬上车吧。”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了半月,终于在夕阳下山之前到了水乡藏月城。
南州一行,花了数月,如今回家,倒是觉得陌生了些。
沈青临在藏月西街有个院子,推门进去是一方庭院,一左一右有两棵桃树。再往前是天井正厅,植着一棵参天梧桐。
几月未曾打扫,落叶满地枯黄。
桃树发着新枝,在风中摇曳。
驾车的小厮领了钱,驾着马车走了。
沈青临背上捡来的季殊,推开了一间厢房。
饶是他医术无双,也只能堪堪将人从鬼门关处拉回来。至于何时能醒,他也说不准。
安顿好季殊后,他系上襻膊,将落叶扫成一堆。又从井里打了盆水,将里里外外细致擦了一遍。
换上去年收进柜子的被褥,才算忙完。
在厨房弄了点米粥,自己吃罢,还得喂点给伤患。
第二日,沈青临去街上吃了碗阔别已久的馄饨,又到药材铺买了点药材。
最后雇了名小厮,让他每天来送早上最新鲜的菜。
回到院子,一个人烹茶看书,虽是枯燥,他却很享受这种安宁。
没有人知道,这座名不经传的小院住着曾经冠绝天下的神医沈青临。
二
一日清晨,一束暖阳自屋顶斜落,打在了厅中。
沈青临挪开敷在脸上的闲书,才发现昨夜自己在这里睡了一夜。
抬眸瞧见两棵桃树已经绯色芳菲。
“春困秋乏呐。”
他又赖了一柱香的功夫,一阵敲门声让他不得不起来。
心道许是小厮来送菜了。
开了门,却见外头站了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
巧的是,他还认识。
男人腰上悬剑,剑眉星目,俊逸非凡。
正是江湖正道第一人,顾秋雁。
当年两人出自同师,又是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如今却是避之不及。
有些故人,死了才好。
沈青临反应过来急忙关门,被对方卡住,内劲一推,他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师兄何必如此。”顾秋雁神色一冷,挤进门后反手将门锁紧,一把将沈青临按在门上。
沈青临筋脉早些年断过,续好后脆弱至极,承受不住自身磅礴的内力。此刻便如同案上的鱼肉,任人刀俎。
“师弟大老远来寻我,何意?”
顾秋雁恨极了他这般模样,之前一别,已经七年之久,他躲着藏着不让自己找到。若不是前些日子偶然路过南洲,他又怎么会找到藏月。
他死死的咬着后槽牙,垂首便咬上沈青临的唇。
急促又深沉。
春风拂过,桃花轻颤,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
一声开门的吱呀声,令两人骤然回神。
季殊的伤在这些日子里好了一半,今日才醒,还未弄明白自己在哪,推开门便瞧见了不该瞧见的景色。
顾秋雁他是认得的,此刻正杀意尽显。而那位被按在门上的男子,眸色潋滟,眼尾含春,倒是生面孔。
他“噫”了一声,像是知道了不得了的大事。
顾秋雁抽剑而出,剑意汹涌:“季、殊。他怎么在这里?”
沈青临一愣,没想到这货好巧不巧,竟然在这种时候醒了。
就算他脸皮厚,此刻也觉得羞赧。
他摁住顾秋雁执剑的手,缓声道:“他是我的病人。”
顾秋雁不可置信的回头:“你知道他是谁吗?”
沈青临自然知道,但他已不在江湖,治病救人只是本分。
厢房处的季殊摸了摸隐隐作痛的伤口,暗叹时运不济。
顾秋雁见沈青临沉默,怒火中烧,一把推开对方,一跃而起。
剑锋如雪,直取面门。
沈青临一急,飞身折了根桃枝,惹的芳菲纷落,卷起一层春色的帘。
顾秋雁见他来挡,咬紧牙关却已来不及收剑。剑势如山,两股内力轰然对撞。
沈青临筋脉胀痛,堪堪一击,桃枝震断,庭内俱是残花。
殷红自嘴角溢出,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顾秋雁疾步上去扶他,有个身影却快了一步。
季殊顺手搂上了沈青临单薄纤瘦的腰,略有三分得意的看着顾秋雁如树枝般折在半空的手。
“师兄。”顾秋雁轻轻的带着期待唤了一声。
沈青临抹了把血,指着门,嗓音暗沉沙哑:“滚。”
顾秋雁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他狠狠瞪了季殊一眼,踌躇许久,终是推门离开。
沈青临神色一松,又咳出半口血。
他推开看戏的季殊,平复了体内激荡不休的内力:“阁下既然已醒,还请早些离开。”
“另诊金三金,不予赊账。”
沈青临透支筋脉,手脚无力,他强撑着回到房内,脱去外衣,将自己埋进松软的被褥里。
有泪氤氲,晕出一团湿痕。
三
顾秋雁是孤儿,那年被师父捡回来的时候路还走不稳。
而他是江州沈家的独子,早已拜入师门三年。
他们结成师兄弟,在山中朝夕相处,情谊深厚。
一个翩翩公子,剑法绝伦;一个芝兰玉树,医术无双。
沈青临比顾秋雁年长,情事方面开窍较早,等他意识到对师弟存有不一样的心思时,为时已晚。
他胡乱找了个借口,下山回了江州。
顾秋雁察觉师兄有意疏远,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一路追了过来。
那日少年从清晨雾气未散里走来,衣摆因多日赶路沾了泥星。腰上悬剑,手上挽着几枝刚摘下来的桃花。
桃花微红,沾着昨夜下过的雨,鲜嫩娇艳。
他看见沈青临的时候笑了,眼睛盛着光一般,沙哑的嗓音软软的唤了一声‘师兄’。
沈青临微微一怔,就再也生不出疏远的心思。
如果能一直这般,就算永不宣之于口也心甘情愿。
几年后,少年身形愈发高挑,逐渐超过了他,甚至还要比他高出半个头。
眉眼凌厉,犹如雕刻。
笑起来还带着一股少年气,似是山间清朗的风。
他们一同游历江湖,一人行医一人仗剑。
本是江湖佳话,却因救了一名蛊女,出了变故。
蛊女来自蛮疆,名唤桑落。
与中原之人克己复礼不一样,当得知自己救命恩人喜欢顾秋雁后,她对顾秋雁下了蛊。
当时就连沈青临都没察觉,他信了桑落的话,在夜色中找到了顾秋雁。
竹林深处,月影婆娑,交叠的竹叶在风中暗语。
顾秋雁的身影笼在阴影处,挺拔似松。
沈青临屏息,周遭一寂,岁月好像在此刻凝结。
顾秋雁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朝着他轻唤:“师兄,过来。”
缓重的低音,让沈青临浑身一颤。
他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难得的美梦。
顾秋雁将他拥进怀里,是前所未有的亲昵:“师兄,看看我。”
沈青临抬头,蓦的瞪大了双眼,因为顾秋雁噙住他的唇,温柔缱绻。
两人气息相融,唇齿交接,缓慢而又浓烈。
山间似有泉水轻流,但更像是细密的吻。
崖壁上生长的浅红色浆果,被喙咬出深红的汁液,滴落在地里,浸染出一团深色。
天上的月隐去了,林中忽的一暗。
风声却暧昧,速度时急时缓,惹得竹叶纷落,化做一地的春意。
四
沈青临猛的一惊,冷汗浸湿了衣物,他恍惚了片刻,理智逐渐回笼。
腹部翻涌着酸意,才想起自己还未用膳。瞧着天色,怕是已经傍晚了。
无奈起身,随手披上外衣,去到庭中打了桶水,漱口洗脸。
将浸湿的帕子敷在脸上,使得痛痒的眼睛缓了缓。
又是一声开门的‘吱呀’声,是没走的季殊。
“沈神医还好吗?”
沈青临收了帕子,也不在意季殊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是冷淡的问了一句。
“阁下还不走?”
季殊轻笑,朝沈青临靠近了几步:“神医说的诊金我付不起,思来想去,只能让我留在这给神医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了。”
他一双惑人的桃花眼微眯,似有风情万种,万般情深。
沈青临侧目避开他的媚术:“季护法,我已退出江湖,不必在我身上费工夫。”
季殊见他轻松破解,意外地挑了挑眉:“沈神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又怎会恩将仇报。”
沈青临没有闲情搭理,转身去了厨房。
能坐到魔教左护法这个位置,季殊又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传闻季殊是十年前拜在前任左护法的门下,当时还是一个名不经传的魔教弟子。而四年前他斩杀他的师父,砍下头颅挂在朔阳城门上。
当时江湖震惊,虽然前任左护法恶贯满盈,但杀师犹如弑父,季殊无疑凶暴残酷,毫无人性。
沈青临刚知道他身份的时候确实起了杀心,但还是救了。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他压了压眉心,生火煮上稀粥。
季殊立在廊下,静静的看着里面忙活的沈青临。
他早就知道顾秋雁有一个神医师兄,没想到阴差阳错,竟是这般相遇。
而顾秋雁与这位沈神医的关系似乎……季殊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顾秋雁那么高傲的人在自己面前被落了面子,今日回去恐怕要吐血三升吧。
看来不是时运不济,而是鸿运当头呐。
沈青临因着突兀的笑声抬头看去,对上季殊的目光:“阁下这是做什么?”
季殊笑意更甚:“沈神医,需要帮忙吗?”
沈青临蹙眉不语。
季殊其实生的不错,身形修长并不单薄。眉眼交映生辉,皮肤白皙如雪。山根挺翘,嘴唇含珠。只是徒生戾气,将这温润柔和生生打碎。
但此时笑起来,好似春风佛面,万般柔情。
痴情相,却是薄情种。
季殊见他不答,又走近了几步:“沈神医。”
后者低头往灶内添了柴火。
“熬粥火太旺,可不太妙。”季殊捉住了沈青临的手,将添多的柴取出来,嬉笑道:“我看神医还是收下我吧。”
使剑的手带着薄茧,粗糙而温热,一瞬分离。
沈青临不答,只是将看火的位置留了出来,起身去案上剁肉。
揭开锅,热气升腾,将剁好的肉放进去,用木勺搅拌均匀,再加点盐巴。
粘稠的肉粥就差不多好了。
沈青临盛了一碗,冲季殊面目表情的颔首。
“季护法,请自便。”
五
沈青临自筋脉重续捡回一条命,对于大多事情都持无所谓的态度。以前自己什么都不缺,现在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需要。
就算顾秋雁要鱼水之欢,即便季殊要恩将仇报。
无论死期在不在明日,他也依然如此过今日。
一碗肉粥缓了腹部空虚,放下空碗不禁怀恋起酒楼里的烤鸭烧鸡。
天色渐沉,沈青临点着案上的油灯,再焚上半截细香,继续翻阅起昨日未看完的闲书。
一阵饭菜的香味自外头飘来,勾的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沈青临唇齿生津,正琢磨着要不要去趟酒楼再吃一顿,季殊端着两个菜过来了。
一盘牛肉,一盘青菜。
“我猜神医没吃饱。”
季殊放下两个装了米饭的碗,递过一双木箸。
沈青临迟疑片刻还是接过。
倒不是怀疑这菜中有毒,而是没想到这个魔教头头居然会做菜?
“神医尝尝呗!”季殊先夹了片肉。
沈青临寻思味道应该不差,尝了一口才知道何止是不差,原来家常菜也能做的这么好吃。
相较酒楼油盐香料过重,这些口味清而不淡刚刚好。
沈青临这回是真饱了。
“季护法有这手艺,不当厨子可惜了。”
一句话不知道是夸还是损。
季殊收拾碗筷的手微顿,戏谑道:“神医若不嫌弃,季某给你当厨子如何?”
沈青临吐出漱口的茶水,懒懒的瞥了他一眼。“季护法是不准备回魔教了?”
季殊不解:“回魔教做甚,我还没报恩呢。”
沈青临懒得理他,将闲书重新翻开,若无旁人的看了起来。
季殊去厨房刷了碗,收拾好后吹灭油灯,又过来正厅。
“沈神医,季某躺了多日不曾沐浴,如今伤还未好,劳烦帮我擦擦后背如何?”
沈青临拨亮了灯芯,面无表情的拒绝:“伤没好就别折腾。”
之前季殊昏迷那半个月,怕他在车上躺臭了,沈青临给他擦过几遍身体。
现在人醒了,他绝对不会答应这种要求。
季殊没强求,自己打了盆冷水,在庭中草草的擦了一遍,又换上沈青临闲置在房里的衣物。
月光如霜,庭中归于寂静。
六
季殊履行诺言,每日替沈青临端茶倒水洗衣做饭。
沈青临被照顾的舒坦,便懒得赶他走。
顾秋雁期间来过好几次,沈青临烦的很,让季殊替他挡。
两人打了一架胜负未果,顾秋雁负气走了。
日子真正的清净下来。
很快到了端午,季殊出门买菜,还带回来两壶雄黄酒。
沈青临穿着单衣在院里乘凉,看着季殊泡洗粽叶泡糯米,一阵忙活。
晚上,蒸的软糯的粽子端了上来,还做有鱼肉等几个家常菜。
季殊放好碗筷,添上雄黄酒。
沈青临酒量不好,但一喝又停不下来。
三杯下肚,人已经迷迷瞪瞪,嘴上还嚷嚷着要喝。
季殊拦了下来,鱼肉挑了刺喂进他嘴里,哄着吃了些菜。
饭后沈青临躺在席上,看着梧桐一片片的数叶子。
季殊收拾完残局,又伺候着他漱口洗脸。
沈青临脚一蹬,将案上的油灯踹到了地上。
季殊急忙泼了盆水,将火苗浇灭。
一时间整个厅院陷入黑暗,只有皎洁的月华无声倾泻。
“季护法,你明知我与顾秋雁断袖,却还是留在这鞍前马后,你在等什么?”
沈青临的声音冷静的出奇,在这寂静的夜里,像是山间清泉。
季殊神色一暗,抚上对方的腰,眸中华光流转。
“沈先生想的太多,今夜还是不要再想了。”
他轻声说着,单手解开了对方的衣结。
沈青临对上他的目光,一瞬间心神失守。
这才是季殊施展的真正媚术。
“你与顾秋雁断袖,那便与我分桃如何?”他的声音如同梦魇,要将人拖进无休止的欲望。
沈青临按住他的手,眼中瞬间清明。“季殊,你大胆。”
“那又如何。”季殊轻笑,吻在对方的唇角。“你有清心经破我媚术,不愿意的话你随时可以推开我。”
他动作不停,单手从衣襟出探进去,揉上那片如玉的肌肤。
沈青临的酒劲似乎又上来了,他抬腿抵在季殊胸口:“你这么想与我肌肤之亲,那便看看你比顾秋雁强在哪。”
季殊拉开他的腿架在腰上,欺身而上,低头吻住了那片浅色的唇。
突来的风吹了一夜,将结着细果的桃枝也摇了一夜。
天色将明,沈青临无力的推开季殊压过来的胸膛,眼尾坠着一抹淌过泪的薄红。
“够了。”
声音也沙哑异常。
季殊掐住他的腰,压低声音轻轻的诱哄:“最后一次。”
七
十三年前,朔阳城。
远处群山衔着一片血色的残阳,城中火光四起,人群惨叫声不绝于耳。
带着黑色面具的红衣人持着刀,无论妇孺百姓,不留一个活口。
沈青临那天下山回江州,正巧碰上魔教屠城的尾声。
踏入城门时,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随即看到的是满地的尸体、血迹。
他一个一个的翻看有没有活口,终于,在一个母亲的怀里,找到了一个一息尚存的少年。
利刃刺穿了妇人的身体,也刺进了少年的腹部,但所幸未深。
三天后,少年在马车上悠悠转醒,入目的就是沈青临单手支颐小憩的样子。
面如冠玉,肤若秋月。
眉眼宁静,还带着涉世未深的平和。
一睁眸,像是掀开了一帘柔和的春水,晃的人心头一滞。
他弯唇温柔地笑了笑,修长干净的双手搭在了少年的额头。
“嗯,不烧了。”
温热的手掌带着薄茧,如一块雕琢后的玉。
半月后,马车已到江州城地界,少年的伤也好了一大半。
沈青临问他将来有何打算。
少年斩钉截铁地说要学最厉害的武功为自己的母亲报仇。
沈青临揉了揉他的脑袋,给了他一块代表了沈家的信物。
“这世间没有最厉害的武功,只要你能将一门武学发挥到极致,江湖就一定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沈青临举荐他去南洲的宫商门,少年根骨一般,根本不适合习武,宫商门的音律或许可以一试。
少年谢过,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而后一别十三年,就再也未曾见过,也未曾听说过宫商门出过什么厉害的弟子。
沈青临突然想起那个少年好像姓李,叫李一书。
八
傍晚的日光自雕花的窗口打进,一缕微风掠过垂在落的床幔,隐约透出一个身影。
沈青临眼睫颤了颤,睁开了双眼。
感觉全身酸痛,腰腹以下更甚,秘而不宣的那处似是抹了药。
他抬手撩开床幔,挣扎着起身,双腿使不上劲而跌落在床下。
季殊正在廊下,与一名穿着黑衣的女子说些什么,听到动静,女子瞬间消失在原地。
季殊赶过来,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温了粥,先喝点?”
沈青临瞥了他一眼,摸了摸脖子上的痕迹,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畜牲。”
季殊面上神情僵了一瞬,眼神不自觉的扫过昨日情动之时弄出来的印子。
低声哄着:“行,我是。”
嘴角扬的像条傻狗。
沈青临别过脸,不想看到他用俊脸做出这种表情。
时间过的快,桃枝上的细果已经饱满,青皮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绒毛,透出淡淡的粉。
转眼,山河已秋。
黑衣女子来的愈勤,就连沈青临也察觉出了她的存在。
不由的感叹这种日子太舒坦,竟是忘了季殊魔教护法的身份。
他抬头看向厨房忙碌的季殊,捏了颗白玉盘里放着的新鲜桂圆肉。
夜临,天上银河熠熠生辉,犹如人间灯火倒映。
沈青临躺在摇椅上,身后的季殊给他梳着头发。
沈青临目光悠长,斟酌许久才开口道:“我师父的忌日快了,得去一趟临沂,你魔教的事情拖不得了吧?”
季殊执梳的手一顿,继而道:“我陪你去临沂。”
沈青临起身,绸缎般的青丝自对方手中滑落。“我们总会分开的,不是今天也会是明日。”
季殊看着手中雕着镂空桃花的木梳,怔怔的有些出神。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他们也只能算作露水姻缘。
那晚季殊在庭院里站到半夜,看着天空孤寂的月与热闹的星。
他明白,此时的他还留不住经历过生死的沈青临。
借着浅薄的月光进了房间,床幔轻动,发现沈青临正在看他,不由的一愣。“把你吵醒了?”
沈青临没回答,毕竟总不能说自己没他失眠半宿吧。
季殊上了床榻,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说:“睡吧。”
那一夜两人依偎而眠,无关风月。
九
第二日季殊走的干脆,只在床边的桌上留了一条红线编织的手绳。
沈青临一笑,没有理会。
简单地将东西收拾一番,买了一匹快马,如此前往曾经属于沈家的天下,江州。
当年沈家灭门的时候,沈青临在华安的雪夜里求顾秋雁原谅他。
那是他们在华安山野盖的几间竹屋,因受邀参加江湖会,被一名歌女当众说破了顾秋雁身中奇蛊之事。
沈青临被污与外族妖女合谋,将顾秋雁玩弄股掌。
他百口莫辩,谁能相信这天下第一的神医居然连身边亲近之人中蛊也发现不了呢?
天大的笑话。
顾秋雁解蛊之后,愤恨羞愧狠狠的刺痛了沈青临的双目,可他不信。
不信三年来的缠绵半点都做不得真。
他蜷在雪地里,轻声的说着对不起。
第二日被人从雪地里挖出来的时候,竹屋化为废墟,顾秋雁已经消失不见。
来人是他的义弟,沈长阳。
沈长阳满身血污,手中握着断剑,狠狠的扇了兄长一巴掌。
沈家七十六口人,除他俩以外,无一生还。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江州的,只知道那天火烧云烧的血红,映着沈家破败染血的门前,凄凉无比。
沈家是江湖大族,被多少门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为沈青临与顾秋雁之事,被扣上了勾结外族为祸武林的帽子,一夜之间,几近灭门。
彼时他双目血红,再也听不得旁人半句,一柄鹿拾剑,杀上了平京武林盟。
他只是行走江湖惯用医术,并不是武功不济。
鹿拾浴血,愈发雪亮。
最后是顾秋雁拦住了他。
曾经最让世人艳羡的双杰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顾秋雁双目冷锐,如终年不化的雪山。
他说:“沈青临,你发什么疯?”
沈青临即便沉浸在悲伤中,依然被这一句话推入深渊。那一双总是温柔噙笑的眸子里,只有泪光和再也摘不干净的灰败。
他执剑说:“顾秋雁,你是要武林盟,还是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情谊?”
顾秋雁双眉轻蹙,剑锋出鞘,意思不言而喻。
竟是连话都不说了。
沈青临率先出剑,那是他们唯第一次真正的交手。
顾秋雁武学造诣及高,就算沈青临早练一些,也只能感叹努力无法追赶天赋。
两人之间的战争逐渐接近尾声,沈青临手中鹿拾被击落,他不进反退,以身躯迎上了顾秋雁使用了十重功力的一掌。
击飞出去一瞬间,像是一只断翅的鸟。
顾秋雁不可置信的追了上去,他以为对方一定能避开的。
沈青临咳出一口血,血里掺杂着碎肉,因为这一掌足够要他命了。
原来他一直宠爱的师弟,真的想要他死。
如今他什么都没了,只是大仇未报,他还不甘心。
意识越来越模糊,天地缓缓寂静,化为黑白,人生的碎片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浮现,最后定格在那一晚竹林。
月影婆娑,交叠的竹叶在风中暗语。
顾秋雁的身影笼在阴影处,挺拔似松,朝着他轻唤:“师兄,过来。”
他没有像之前那般走过去,而是立在原地直至意识走到尽头。
十
人生就像一场闹剧,岁月的洪流足以将任何一段历史淹没。
江州依然繁荣如初,却无一人再寻沈家。
曾经气派豪华的大宅,也不过是杂草丛生的荒凉地。
当年他命悬一线,在临沂山上躺了一年,沈长阳被武林盟追杀,沈家的尸骨就在这里化为了枯骨。
沈青临没进去,他的身份依旧敏感。
虽然,江湖人都以为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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