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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西
大法师伍尔西,是相当纯正的学院派法师。从星河初级法师学院开始,到圣托克高级法师学院毕业,她的人生履历由各地区的顶级学府铸得金光闪闪;更令人羡艳的是在某一次法术高峰论坛上,初露锋芒的伍尔西被传奇法师安娜温图尔一眼相中,成为她的关门弟子。
伍尔西也不负所望,是近百年来最年轻的、拥有了自己的法师塔的大法师。
法师们除了像萝卜呆在坑里一样呆在自己的法师塔里琢磨法术,就是披着斗篷飞去别人的法师塔里交流法术。当看到法师塔顶上腾起一团白鸽,便知道又有交流会的邀请函被送出了。这类活动,越是年轻有为的法师越是办得勤快。毕竟论文发布,大家你审核我我审核你,与老人家混个脸熟,才是未来可期。
伍尔西的卓越不仅体现在法术上的造诣,她对这一套让许多年轻法师感到局促不适的传统也十分纯熟。今天的晚宴办得十分成功,明亮的白烛灯塔在空中悬浮,点缀了迷迭香的塔塔饼源源不断地添上,现场热闹非凡,音乐悦耳,美酒畅饮,各方法师在此交流、娱乐,空气中飘荡着雪松的香氛。
整个宴会过程中,年轻的大法师脸上笑容完满不堕,言辞得体而诙谐,让众人都感到宾至如归,赞不绝口。直到她亲自把最后一位客人送上马车,站在门廊处注视着马车渐渐没入夜空,这才把笔直的腰背往旁边的廊柱歪歪一靠,笑容收起,疲惫的神色从眼底透出来。
她把法杖从袖子里抽出,随便点起几个石傀儡收拾宴会的残局,自己拖着步子走上法师塔长长的旋转楼梯。
心里空空的。
正如她回到塔顶自己的房间,只会看到一张铺了薄被的单人床和简单的桌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伍尔西盯着石墙上的挂饰:圣托克高院的毕业证书,精美装裱的、与传奇法师温图尔的合影以及大法师勋章,忽然觉得一切毫无意义。
她皱了皱眉,这并不是什么正确的想法;还是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吧。
譬如驯兽。
法杖左右画了一个8字符号,伍尔西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再睁开眼,眼前就是一片黑暗。
这里是暗笼。羁押着最危险的囚徒。
她的导师安娜亲自把它交到伍尔西手上,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当你能够驯服它的时候,你将变得更加强大。”
“千万不要掉以轻心…但是,还是听从你的心。”
暗笼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笼子,而是一个古老的法阵,通过献祭光明,使囚禁者和被囚禁者处于双盲境地,但是囚禁者会成为法阵范围内的上帝。因此暗笼唯一的破解方式就是囚禁者主动解除。而且暗笼之内的伤害,除了器质性损伤,都会缓慢恢复,然而痛苦是真实且强烈的,因此有利于审讯和囚禁。
伍尔西此前也进入过暗笼数次,有时囚徒没有发现,她静静地观察片刻便离开了;有时囚徒发现她的进入,一言不发地便偷袭她,于是两人大打出手。伍尔西离开时囚徒遍体鳞伤地倒在地上,很快却又恢复如初,下一次攻击仍然沉默而凶狠。
暗笼在手,折磨囚徒易如反掌,但驯化显然是一个更加复杂细腻的过程。
“雪松的味道……你又和老东西们喝酒了。”镣铐叮当作响,黑暗里的家伙抬起了头。
第一次听囚徒开口,听声音像个女人。大法师没有掉以轻心,默不作声地法杖插回袖中,从后腰上解下长鞭。
“喂,为什么我们每次一见面就打架啊?”
“因为你拒绝被我驯化。”
“有些人长了脑子,却只用它打架。为什么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呢?”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是个虚伪的蠢货。”
鞭声在黑暗中炸响。囚徒正要闪避,伍尔西心念一动,暗笼中凭空出现悬索,缠住手腕,把人高高吊起。于是疾风骤雨都落在了囚徒身上。
然而,此人一声不吭地承受了。
囚徒以无言展示出坚忍和反骨,伍尔西的鞭笞渐渐失控,迎来送往的虚无成为怒火的燃料,掩蔽了大法师通常的冷静与平和。伍尔西陷在绝对掌控、惩戒他者的快感之中,等终于停下时,她竟已额头汗湿,微微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对面了无声息,伍尔西这才惊觉自己失控,喘了两口气,迟疑道:“喂。”
黑暗中寂静了片刻。
“你这样自矜。”女人低垂着头,轻轻的嘲讽地笑了。大法师听得很不舒服,她挽住鞭梢,用绞了合金丝的绳圈挑起囚徒的下颌。
“那又怎样?”
“却不知道你就是我。”
“……什么货色,也来沾边?”
没想到是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执着鞭子的人笑出声来,收回绳圈,大度地把人放了下来。机括轧轧作响,合金板折叠,黑暗中血染的人被架成了坐姿,虽然双手仍然紧紧禁锢在身侧,但总比悬吊在空中好的多了。
“从来没有这样折磨过别人,是不是很爽?”囚徒却不领情,冷冷地笑。
“谁像你这样心理变态。”
“伍尔西,我与你心意相通。 ”
“谁跟你说的伍尔西?”
“关你屁事。”
伍尔西于是把囚徒吊起,法杖划过8字,自顾自回到了法师塔。奇怪的是,虽然被暴烈鞭打的是囚徒,伍尔西自己却也极为疲惫。晚宴的虚无感持续加深,囚徒的话语萦绕耳畔。
“你是个虚伪的蠢货。”
别人会不会这么看呢?
伍尔西强打精神,记下了一些晚宴中听闻的消息,将写好的札记夹在相应的书中,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梦里光怪陆离。
法师性情各异,有些喜欢居住在大城市的学会,有些则离群索居,在悬崖天险之上凿壁,绝大多数则如人们刻板印象中那样,在风景秀丽又交通便捷的远郊建造高耸入云的法师塔。矮人矿工从地底深处开采的深灰色岩体使它坚实耐久,凝肃庄重地矗立在一方,令人不由地心生敬畏。
由于过于年轻,法师塔里通常只有大法师一人,生活起居中的琐事由法术傀儡或元素领主料理。
即使无人在畔,法师也把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换上法袍、长靴和衬肩。镜中映出一个高挑削长身影,主色调是黑色和银色,伍尔西有着平原人罕见的深陷眼窝,眉弓和眼的窄距增加了她眼神的攻击性,伍尔西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揉了揉额角,微微睁大了眼睛,练习出一个真挚温和的微笑,这才走出房间。
大法师花了一整天回复整理往来的信件,白鸽络绎不绝,连结着遥远高耸的灰塔和整个大陆的法师界。
其中不乏一些无聊的人情世故和过分冒昧的勒索要求。伍尔西把笔插回墨水瓶,往椅背上一仰,冷冷地盯着信纸。如果不是担心误伤无辜,她就会在寄给那些猪头的信笺上附送一个爆破术,炸飞脖子上面那个徒有其表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灰暗的积雨云,也许是因为昨晚的晚宴使今天趁机来捡残渣的人格外多,大法师耐心告罄,实在不能如往常一样平和得体地逐一回复。
事实上往日她也并不是如表面一样心如止水,不过是怕被人冠上傲慢的帽子。年轻如她,居于如此高位,每一步都坚实灵巧不出错,这才有了机缘巧合。世人若有她十分之一的专注律己,即使再没有天赋,也能做出一些成就。
伍尔西善于俗务不代表她喜欢,只不过捏着鼻子也会把事情料理了。大法师野心勃勃,她不仅孤注一掷地攀探法术的巅峰,还要万众瞩目、名垂青史。
大法师离开座位,走到窗边望远。一轮金色的圆月已经挂上树梢。气压仍然低沉,一缕缕灰白的面纱似的云飞快地掠过月面。定睛看去,田野里层层麦浪汹涌,法师塔外跑过一阵放肆的风元素,如果没有窗口那块镇风石,现在大法师所有的信件都应该在房间上空盘旋了。
在沉静的塔中看风雨欲来的外界有一种临危的美感,像盛在玻璃瓶中的鼓噪的恶念。
大法师把手伸出了镇风石的守界。
刹那间,所有的元素都沸腾了。酝酿中的雷雨裹挟的海量风、水、雷电元素,以暴乱向大法师致敬。
它们单纯忠诚的归顺让大法师浮起一丝微笑,她慢慢收紧了五指。
在无术式加持的情况下,法师无法很有秩序地调配元素,只能发出最简单的指令,刚才的手势传递出的信息是“汇集”,元素们兴奋地呼啸着,像一大群从沼泽叼回鸭子的水猎犬,湿漉漉甩着毛争先恐后地往她手上扑。
小小的元素团很快就过饱和,变成一个闪着紫色电光的白色风水漩涡。镇风石开始变得忽明忽暗,抵抗这突如其来的风压。
大法师这才回过神来。此刻最好的方法是安抚元素并将他们缓慢驱逐。但这非常困难且耗时巨费。元素对高级法师的亲密度极高,这也正是他们能完成超当量法术攻击的原因。
而眼前这个看上去小小的白色漩涡,事实上也蕴藉了惊人的能量,如果就此撒手,它完全可以把法师塔炸掉一截。
伍尔西眼睛一眯,势成骑虎,她也不是犹疑的人。收拢的五指倏然向上扬起,同时右手抽出法杖,飞快地画了连翩的约束术式。
漩涡危险地摇曳膨胀,沛然升天。
半空中一声振聋发聩的轰响,竟把云层也击穿了,暗红的积雨云中蓦地破出一个繁星点点的深蓝缺口。一场豪雨随之落下。
伍尔西站在窗前,慢慢收回窗外的手。
这一定会成为明天的头条新闻。云层破口大得连欧拉城都看得见,更不要说住在近郊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观星师了。
这件事在大法师的人生中也算是意料之外事件的三甲,好在没有影响对春耕至关重要的降水,不至于招致抗议。但是元素这样紊乱,天气这样恶劣,不宜再派遣信鸽了。
伍尔西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抽出法杖画了8字。
她进去时囚徒仍然吊着,精神却比先前更敏锐,在伍尔西出现的一瞬便笑。
“喂喂,大法师,刚刚好大阵仗。怎么?终于忍不了那群蠢材了?”
想来是空间也因此震动,以至于暗笼里的囚徒也有感应。
伍尔西摩挲着腰间的长鞭,却没有解下来。出神一阵子,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地坐下来。
“你总是不说心里话。好,那我就替你开口。”
“你虽然平时表现得很君子,在人群中如鱼得水,有一些很好的朋友和家人,在聚会时表现从容,听别人讲无趣笑话时也笑得得体。
“但是,内心深处,你孤独焦躁、无家可归。你讨厌混迹在平凡人中间,他们终身所求不过是幸福安宁,哪怕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也只是他们证明自己的正派和体面的老套方式。他们的灵魂没有哪怕一点强悍的野性、炽烈的情感或孤注一掷的魄力。”
“而且,你明明就更欣赏那些烂俗笑话,尖酸刻薄的精妙讽刺。你讨厌没有幽默感的笨蛋还要卖弄,就像一个丑八怪还要扭捏作态。这一切都让你作呕。这些想法当然是政治错误,所以你咽下呕吐物,鼓励大家追求自我。
“但他们有什么自我可追求?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只会亦步亦趋地跟着金钱和社会的狗绳。”
“那个肥球审议委员喝醉了骑马陷进沼泽那次,你心里一定笑得打跌了,脸上还是好礼貌。还有那个恋童癖的老家伙,是怎么被颁了杰出贡献奖的?”
“你为什么沉默?啊,我知道了。因为你心里也有这样'伟大'的理想。”
“你是想说,我所追求的不过是社会所定义的东西?不是的,我内心深处就是这样想的。我喜欢荣耀,不错,但是我也真的希望法术能够惠及平民。另外,用容貌和传闻评判他人有失公正。”
“但是你不希望法师与平民平等,这样就没有人会像现在这样尊崇你。”
“不是。你不知道里面牵涉许多,法术的进步需要资源的偏移,绝对平等是不可能的…”
“当然,当然。你考虑很多。但是你知道吗,人们到最后总是更欣赏活出自我的人。”
“怎么你也提到‘人们’了,你的自我意志呢?”伍尔西略带讽刺,“君子论迹不论心,朋友,不要太偏执。”
“哈哈……那你怎么跟安娜温图尔上床了呢?”
这话宛如一道霹雳落在伍尔西耳畔,她在黑暗中猛然弹起,耳边吹过一道温热的气息。
“我的朋友,不要太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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