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遥遥

　　南亭地处祖国南方大地，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

　　才下了一场大雨，空气十分黏腻。

　　南亭县西街路。
　　明安中学。

　　林若风才踏出学校大门，江琴的电话毫无征兆地打了过来。
　　“喂，妈……”

　　“若风啊！快来人民医院，你爸让人捅进医院了！”

　　夏日午后的风本该吹得人晕困，此时林若风却觉得浑身一冷。

　　“什么情况？”她听见自己声音在抖。
　　“你快来医院……”

　　江琴既急又悲的声音飘去很远，林若风挂断电话，有辆的士停在眼前，司机歪头，“美女，坐车……”
　　“走！”

　　人民医院门口，林若风再次拨通江琴的电话，那边很快接上，不清不楚地说了病房位置。
　　林若风好一会才找到。

　　林庚旸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此刻正直挺地躺在床上，张着嘴等江琴往他嘴里塞水果。

　　“妈。”林若风走过去，瞧着林庚旸气色还好，便冷着脸拿过果盘，叉了块苹果给他：“爸，你怎么样？”

　　“我没得事。”林庚旸脸上没有伤口，中气也足，就是有些心虚的样子，看向隔壁床正看书的男人，“就是手臂被来了一道，多靠常逢帮我——常逢帮我挡了一刀，情况比我差多了，你帮爸爸多关照他。”

　　林若风知道沈常逢，他们幼儿园大班到小学一年级都是同一个班，半年后他转学去别的省份，两人就此失去联系。
　　她前段时间听过他回来的消息，南亭也不大，到底是没缘分，一直也没见上。

　　林若风走过去，仔细端详着这个似乎在扮演置身事外角色的英俊男人，开口说：“谢谢你，后续需要走什么程序请告诉我。”

　　“小风。”江琴上前来拉住她，“我们现在先照顾好你爸和常逢，其他事晚点再说。”
　　林若风点头，视线追随着沈常逢，他抬眼，扯了下嘴角：“阿姨说得对。”

　　“那好。”林若风说，“这几天我都会过来，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沈常逢说：“嗯。”

　　林庚旸摆过头来，“常逢，你就尽管提，今天要是没得你，叔叔说不定就没命喽！”

　　沈常逢动了下头，欲言时小腹处伤口被扯动，瞬间就疼出汗，咬着牙说：“林叔，我现在也就一身力气了，能帮上忙就好。”

　　“你这孩子……”
　　林庚旸还未客套完，就听见自家女儿问：“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庚旸戛然而止，恢复成林若风一贯讨厌的黑脸姿态。
　　“没得什么事，就吵了两句，你晓不得他们那群人嘴巴子多贱，我一下子没忍到就动手了！”

　　“真的吗？”林若风就那么静静瞧着他，一点不信这番说辞。
　　林庚旸被盯得不自在，打开江琴送到嘴边的苹果，瞪着林若风：“你老子还躺在病床上，你莫不是要逼死我？”

　　江琴把碟子丢在一边：“你少说两句！你什么货色你女会不知道？又想要女仔解决，又不肯讲，你说你贱不贱？”

　　林庚旸冷哼一声，说：“东子已经跟去派出所了。”
　　林若风问：“东子是谁？”

　　一旁的沈常逢说：“我爸。”

　　—

　　一个半小时后，南亭县第一派出所。

　　林若风与沈东一同被调解员送出来。
　　这件事情起于喝酒的林庚旸嘴贱骂街，但暴力起于对方，属于双方都有责任，为了不让事情闹大，双方都同意私下解决。

　　今日的手续暂时办完，林若风还得去医院照看两个病号。
　　沈东儿子与林庚旸躺在一块，自然也是要跟过去的。

　　的士上，沈东与林若风攀谈起来。

　　“若风，一晃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又瘦又黄的，我天天跟你爸说，多给你喂点吃的……”

　　林若风不喜欢他这个没话找话的方式，这令她有所不适。

　　早在派出所里，她就仔细观察过沈东。
　　身高应该是在一米七往上，但体型较胖，小麦色的脸部肌肤上，浮着一层怎么也擦不干的薄汗，还有一双眼皮松垮地耷拉着、并无太多光彩的眼睛。
　　说话也油腔滑调的，没个正形。

　　调解的过程中，三句话不离一些不切实际的赔偿，如果不是林若风赶来，他怕是还要在这待上不少时间。
　　临走时警官还偷偷跟林若风说，回去多给这个姓沈的做做思想工作。

　　但沈东看着再不靠谱，也比林庚旸好太多，最起码他没有受伤。
　　养大的儿子也帮林庚旸挡了一刀。

　　林若风对他们父子俩的感激是真实的，所以哪怕她并不喜欢沈东的作风，也依旧做到礼貌有加。
　　“是吧，那您觉得我现在怎么样？”她笑着问。

　　“咳咳……”沈东咳了几下，是那种能听出肺功能已经不怎么优秀的声音，“白白净净的，可漂亮。”
　　“谢谢叔叔。”林若风想了想，问：“沈叔，您回南亭多久了？”

　　“呵呵……我回来四五年了，这些年一直在做点小生意。”沈东说，“我今天就是想找你爸聊点生意，结果没看住，一转眼他就喝多了……若风，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改天有时间，我一定登门道歉。”

　　“谁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林若风说，“说起来我更要感谢沈常逢，沈叔，后续他的治疗费用都由我来承担，假使他不愿意，那就只能辛苦您来联系我了。”

　　“不用不用。”沈东摆手，看向窗外，“有赔偿的，花不了几个钱。”
　　“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

　　沈东就没再客套，只说了一句：“他皮糙肉厚的，养两天就好了。”

　　林若风顺势问：“沈叔，沈常逢也在南亭发展吗？”

　　沈东：“差不多，他回来半年了，之前一直都在外面打工的。”

　　“……好吧。”
　　林若风也不再问了，窗外的建筑飞快闪过，幼时的模糊人影在她脑海中打转。

　　原来时过经年，物是人非。

　　—

　　病房里头，林庚旸陷入沉睡，江琴不在。

　　听见动静，沈常逢望向门口，视线在触及跟在林若风身后的那人时微微变化，只是窗帘拉着，来人看不真切。

　　“哎呦呦，你们两个人啊……”
　　沈东并没有压低声音，这一嗓子，林庚旸睁开了眼。

　　“东子？小风？你们就忙完了？”林庚旸问。
　　林若风说：“你还想要多久？”

　　林庚旸剐她一眼，示意沈东帮忙摇床，侧躺好后说：“东子，我没什么事，倒是孩子伤得很重，你快看看。”

　　沈东在林庚旸床边坐下，只瞥了眼沈常逢，“没事儿，年轻人皮糙肉厚的，养两天就好了。”
　　林庚旸看向沈常逢，像找补似的：“你爸就爱说笑话，没事儿，他心里想着你呢。”说完，给了林若风一个眼神。

　　林若风懒得去猜他们什么想法，拿出在楼下买的粥，走到沈常逢床边问：“饿了么？”
　　“不饿。”他似乎有些走神。
　　“五点了，真不吃点东西？”林若风抬手看了下表，“我晚点还要回去看晚自习，不能待在这里。”

　　言下之意时，晚点我妈要照顾我爸，你爸看着也不像是会照顾你的样子，你最好的办法，就是收下我的好意。

　　“哦，那也不用了。”沈常逢还是这句话，“我不怎么饿。”
　　“你……”
　　“谢谢你，林老师。”

　　他笑了笑，不达眼底。

　　沈常逢是那种忧郁型长相，冷脸时看着有些呆滞，忽然刻意露笑，倒忽然把他脸上的气质给放大了。
　　林若风挑眉，没了脾气。
　　“好吧，那我放在这里，饿了的话只能辛苦你自己想办法了。”

　　“嗯。”

　　“老林我告诉你，我刚那会又去问了一次，这次问清楚了，那批木材就是那家人自己种的，不过现在卖不出去，就打算七折给我们，这可是个好机会……”

　　沈东甚至没有象征性地关心两个病号一嘴，林若风对他的刻板印象又加深了一点。
　　但她很清楚自己表情是没有变化的，沈常逢却忽然不耐烦地朝他说：“喂，林叔还躺在病床上呢，你晚点再说这些不行吗？”

　　沈东停下来，语气不善：“关你什么事，你要休息就好好休息，别等会又出血！”

　　“草。”
　　林若风听见沈常逢低声骂了句。

　　“好了！东子，这事咱过几天再聊，莫气着孩子了。”林庚旸又忙着做起和事佬来。
　　“行行行，我不跟他吵。”沈东不满道，“你看看他，他娘的一回来就跟他老子吵，点不懂得尊重人，这哪是我儿子，简直是我祖宗！”
　　“沈东！这话就不好听了，人孩子好好的，你这样子说他做什么，你忙你的去，给孩子买点吃的去。”

　　“买个脑壳！”沈东冷哼，指着林若风才放下的粥，“那不是有粥吗？他莫不是晓不得喝？”

　　林若风觉得沈东好吵，她甚至想着，如果沈常逢受不了伤口出血，那她就第一时间去按铃，然后再让医生把罪魁祸首请出去。
　　但沈常逢却格外安静，像一潭死水。

　　林庚旸又说：“他怎么喝？医生讲这几天都要人喂的。”

　　沈东：“我不喂，这样的儿子我不敢喂，谁晓得他这龟儿子会不会忽然咬我一口！”
　　“……”林庚旸鲜少在歪理上被呛到。

　　林若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对着沈东说：“沈叔，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先去忙吧，等下我喂他吃就好。”

　　沈东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像此刻才意识到这儿还有个年轻姑娘，正对他的不体面家事冷眼旁观。
　　“哦，行，那谢谢若风了。”沈东起身，对着林庚旸说：“老林，我就先去忙了，木材的事咱晚点再说，辛苦你跟嫂子帮我照顾下我的不孝子了。”

　　林庚旸摆手：“不辛苦，你去吧，孩子我帮你看到。”

　　沈东离开之后，林庚旸让林若风喂沈常逢吃点东西。
　　林若风问他江琴去哪了。
　　他说，你妈有点事回机构去了。

　　“林老师，不用麻烦你了，我真的不饿。”
　　林若风还在拉窗帘，听见这话，回头来说：“还是吃点吧，我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过来，我等会也要走了。”

　　白色窗帘抖了抖，一块落日光便打在了沈常逢苍白的脸上。
　　他眯了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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