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尸夫

　　敬安县下有个二十户的小村庄，名叫未明，原来同其他四个村一同为羁縻县，后来拆散开来，分别编入了朝廷。

　　因为地处偏远，百姓也安分守己，因此县衙里也就不怎么搭理这个村庄，只有添丁纳税时，才会由村长进城办事，其余的，都是村民们自给自足。

　　从出生到死亡，一条龙下来都有专门的人家负责，稳婆有，教书匠有，还有媒婆、尸夫。

　　尸夫家姓屠，六年前村里闹疫病，全家差点死绝了，剩下一对兄妹，哥哥去年被征到西关打仗去了，听说还混了个小官职，妹妹则继承着屠家的衣钵，平时在村里收尸，偶尔入城进货，卖点香烛纸钱。

　　此时，妹妹屠九正在替七阿翁收尸。

　　每回办事，她都不由得想起两年前头一回出单的窘况，那位仁兄的脑袋在入棺时忽然掉了下来，人群受了惊，四下逃窜，你一脚我一脚地踹，屠九则跟在脑袋后头追，也跟着挨了几脚，几个回合后，可算扑到了他。

　　屠九捧着脑袋站起身来，拔剑四顾心茫然，刚刚到底是谁踹的她！？

　　自此，屠九行事格外谨慎，一来怕冒犯逝者，二来，她不想再挨踹了，也因谨慎细心有了好口碑，有些人专门从隔壁村过来请她过去。

　　七阿翁今年已经过了七十八大寿，他这一生可谓是圆满极了，有儿有女，有田有宅，孙子孙女儿也在膝下侍奉，唯一的遗憾，大抵是在最后的日子里没见到大孙子张大牛了。

　　大牛哥和屠七年龄相仿，去年也一同被征了去，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寄来家书了。

　　尸体入棺，封钉，一套流程下来，七阿翁的这一生，也就彻底结束了。

　　屠九收拾完家伙事儿，正打算回家喂猪，年关将至，屠七要是回来，她就把猪宰了过年。

　　“小九，你先留步，有件事儿要同大家伙儿说说。”村长来了，他刚从县衙里回来，似乎还未歇脚，额上蒙着一层细汗。此处人很齐，大家都是来送七阿翁的，也就省了他挨家挨户敲门的环节。

　　他点点人头，半晌后才说:“西关的战报传过来了。”

　　此话一出，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回征丁，几乎带走了半个村子的人。按道理来说，屠七是不用去的，因为每户要留一个男丁，可屠七还是被征走了，兄妹俩去找衙门也不顶事，最终还是不得不离乡。

　　还有几户人家都成了女户，因此有人猜测，那头战事恐怕不大乐观了，否则是万万不会到他们这个犄角旮旯里抠人用的。

　　“咱们未明庄呢，去年，征走了三十七个青壮，他们大部分被编入了宣北军。”村长的声音有些干涩，语调也很慢，听得人心里头难受。

　　张眉婶儿忍不住了，她问:“他们要回来了吗？”

　　这也是屠九想问的，大哥要是回来，她得提前给他裁上两身新衣过年。

　　村长咽了咽口水，说:“宣北军，全，全军覆没。”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谁都是满脸的不可置信，有人揉一揉耳朵，又问:“什么？您再说一遍。”

　　村长垂下头，失声痛哭起来，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在里面，小的才十六岁。

　　顿时，四周充斥着哀嚎和哭诉，比哭七阿翁时还要凄厉悲凉。

　　屠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点了灯，脚边依偎着屠十一，它是大哥出征前找张眉婶要的，当时她家的大黄一窝下了六只，只有这只是黑色，活蹦乱跳的，食量也最大。

　　自从爹娘病死，屠七就承担起了养活妹妹的责任，他原本是爱读书的，阿爹也希望他能考个状元郎，这样就不用再做尸夫这样下等的人了，家里也能跟着吃上一碗稠的。

　　事实上，有屠七的日子里，屠九吃的几乎都算不上稀，他不再读书，村里城里两头跑，挣点钱全给喂屠九肚子里了。

　　现下已经是后半夜，屠九躺在床上，耳边不断传来呜咽声，她有张眉婶家里的，也有小花姨，还有玉婆婆。

　　屠十一窝在她怀里，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四处乱嗅，最终爬出被窝，到屠七的屋里叼出来一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

　　“大哥。”屠九一开口才发觉嗓音沙哑，她记不清有多少天没这样喊过屠七了。这只布老虎是十一的，屠七亲手所做，原本说好从西关回来就给屠九也做一个，色彩要更好看，还要用金丝缝。

　　屠九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过往见过的所有尸体，他们面色灰白，身体僵硬冰凉，而她始终没办法将他们和屠七挂上钩。

　　他明明是温暖明媚的。

　　屠九确认自己很难过，可无论如何，竟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她试图在手上掐出一块青紫，就算这样，也没有办法同别人一样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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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未亮，屠九已经在收拾包袱了，她要到西关去。

　　听说打了败仗的人，好一些的是埋进万人坑里，坏一些就是曝尸荒野了。屠九没有办法放着大哥不管，又想，一个屠七也是收，两个屠七一样收，不如将他们都殓回来。

　　路途遥远，要把尸首背回来那是痴人说梦，可落叶终究要归根，这是身为尸夫的职责操守，屠九想，要么火化，把骨灰带回来，要么将他们就地收好，各自带一缕头发回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按理来说也该带回来交还亲人。

　　收拾完行李，她去了一趟村长家。

　　尸夫向来是不受人待见的，屠家又是外来人，本以为日子会不太好过，就将房子起在村边边上，怎料这里的人都很好，于是迁了好几回，逐渐迁到中心，并不再挪步。

　　后来村长更是对屠家兄妹多有关照，屠九对此心存感激。

　　村长叫张铁锤，年纪很大了，加上昨日的噩耗，今天已经卧床，听说屠九来了，便勉强起身，他想起来屠七也在宣北军里，自己家还有个小儿子，也有两个女儿，日子无论如何都是能过下去的，可屠九，是当真只有自己了。

　　张铁锤直了直腰板，他叹出一口气，正想安慰眼前的孩子，可张了张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自己都难以接受的事情，又如何去劝慰他人宽心呢。

　　屠九今年十六岁，清瘦高挑，力气很大，能抬尸体能抬杠，还写得一手好字。她穿一身粗布衣裳，往日里是用红绳扎头发，如今换成了一条麻布。

　　她说:“张伯，我要到西关去殓尸，麻烦您帮我列出单子来吧，哪户人家哪些人，都长什么模样，我好一一辨认。”其中的大部分人屠九都认识，有从小一起玩的，也有和屠七一般大的哥哥，更有年轻一些的叔叔伯伯，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只怕有些会面目全非，要是没有些其他的特征，想来是很难辨认的。

　　张铁锤顿时红了眼眶，张婶更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扶也扶不起。

　　很快，张铁锤召集了各家的人，排队同屠九说明情况，屠九一边记着，教书先生一边画出画像。

　　屠九不禁开始思索大哥的特征，可思来想去，除了脸和身高，再有他的声音，其他的特征她不清楚，倘若运气好一点，他有个全尸，那自然好办，要是运气不好。

　　屠九也能认出他来，那可是她的大哥。

　　天黑时，她就得到了厚厚一沓纸张。

　　屠九将家里的牲畜托付给了张眉婶，至于屠十一，她要带它一起走的，上千里的路，有它在屠九才不害怕。

　　夜里，她正打算睡下，却听有人敲门。

　　打开一看，是村长家的小女儿，张铁妹。

　　铁妹今年十五岁，几个月前办的及笄礼，同样是个能干活的，比屠九还高出半个头，身板结实强壮，脸色红润。她显然是哭过的，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身上挂着包袱。

　　她说:“九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屠九先让她进屋，接着给她从水缸里舀了碗水，看她一口气喝完，这才轻声说:“西关路途遥远，我尚且不知能不能平安到达，因此是断不能带你一起的。”

　　然而铁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一道去，便答:“我不怕，况且阿爹也同意的，你既说了路途遥远，我便更不能让你自己去。”

　　为了防止屠九不带她，张铁妹干脆同她一起睡，连睡着了也不肯撒手，死死抱住她的胳膊。

　　她昨天哭了一夜，今天又哭了一天，实在是累了。屠九的存在，竟让她无比安心，她又梦到了以前，当时她还是一个圆滚滚的孩子，因为说话结巴，没少被其他孩子欺负，那天她又被推进水塘里。

　　其他人在岸上笑，忽然屠九来了，把她从水里拉出来，又抄起一根竹竿，将害人的小孩从村头撵到村尾，自此以后，没人再敢欺负她，就连她的结巴也渐渐恢复正常。

　　屠九终究没拗过张铁妹，翌日清晨，她们锁好家门，将钥匙交给张眉婶，正要上路，又见乡亲们来了。

　　他们带了很多东西，干粮有，衣裳也有，再有各自给亲人准备的新衣裳和家书，这是要烧给他们的。张铁锤也筹了许多盘缠。

　　屠九都一一收下，除此之外，她还带了一把开刃的匕首别在腰间。

　　依依惜别后，乡亲们目送着两位年轻的女孩，他们久久地望着。

　　直到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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