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瑜往事录

　　虽然出生在北平，但从记事起我能记住的回忆似乎都与宁城那座大宅有关，我父亲算是个“新派人”，家里衣食住行在那个时候也算是比较“新派”。

　　只不过家里也不都是“新的”，在婚姻方面父亲保持了“传统”，我的母亲便是他后宅女人其中之一，或许是她那时候太在意父亲更“爱”谁，所以我的童年总见证着母亲的忧郁。

　　——《书瑜往事录》

　　深秋的罗城并不很冷，但房间里的主人却早早就穿上了厚披肩，斜歪歪依靠在窗边看着外面满地银杏叶出神。

　　常书瑜看着生母这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心里无奈叹口气，“阿娘，吃饭了。”

　　再是伤春悲秋也拦不住人家娶其他小老婆的。

　　祝婷方美眸中带泪意，看向自己“没心没肺”的小女儿，泪意很快就变成了哀怨：“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一样，就知道吃！”

　　因着今天晚饭安排在祝婷方卧室里的小会客厅，佣人们都被打发在外面听吩咐，只有母女二人相对，常书瑜说话的顾忌就少了很多。

　　“咱们就算饿死，五姨娘也已经进家门了啊。”

　　为了防止自己今晚被亲娘水漫金山寺，常书瑜故意学大人口吻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多少吃点儿，一会儿我给您捯饬捯饬，咱们好好睡一觉，不然明天早上要被人看笑话的。”

　　“别学你哥哥说话，看着就来气。”

　　嘴上这样说，可想到明早要面对的场面，祝婷方最终还是吃了半盅燕窝粥。

　　说实话折腾这几天她也的确是累了。

　　晚饭过后，祝方亭回到卧室看到女佣已经放好水，她也就顺坡下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之后又把女儿给她做的牛奶蜂蜜面膜敷在了脸上。

　　临睡前还不忘嘱咐女儿：“明早你也好好打扮打扮，别只穿校服，好好的小囡整天灰扑扑的。”

　　“知道了。”

　　亲手关了卧室的灯，常书瑜退出房间，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消停了。

　　虽说是母女，可对于亲娘这性格，常书瑜实在是有些头疼，她是真想不明白，这后院女人那么多，怎么偏偏就她亲娘一个人对老爹那个大渣男情根深种了。

　　“六小姐，姨太太睡下了？”房间外许妈妈一脸忧虑地看向有点被迫早熟的常六小姐。

　　“睡下了，就让她自己静一静，等过几日或许自己就好了。”

　　许妈妈按下心中担忧，无奈点了点头，她是祝婷方的陪嫁丫鬟，自小两人就在一处，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了。

　　只盼着明天早上看到新人敬茶，姨太太能忍住心里泛酸，不要惹了先生不快。

　　大约是看出许妈妈在担心什么，常书瑜轻叹道：“放心去睡吧，明天我尽量想办法拦着阿娘。”

　　听到常书瑜小大人般说话，许妈妈既欣慰又心酸，她家六小姐还是个小孩子却被迫操起大人的心，真真是让人心疼。

　　常书瑜此刻却顾不上心疼自己，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把明早要注意的细节提前在大脑里过滤了一遍，感觉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

　　活了两辈子，她终究明白一个道理，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她想得再周全只要某人不配合那也都是无用功。

　　是的，常书瑜是活了两辈子。

　　上辈子年纪轻轻英年早逝，不知为何重死后新投胎却就成了时光跨距百年的常家六姑娘。

　　一开始她并没有上辈子的记忆，所以到六岁为止，她就是个普通小孩子，直到后来因为调皮摔到脑袋，上一辈子的很多记忆才慢慢恢复，大概是当初的孟婆汤掺了水。

　　恢复上辈子记忆后再看这个投胎的新世界，常书瑜内心显然是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说实话，常书瑜上辈子算半个历史盲。

　　上一世她的父母做对外贸易，所以需要经常旅居国外，在她和哥哥升中学时就都被送到国外读书。

　　关于华国的近代史知识，常书瑜只是知道一个重大事件概况，具体细节和人物她其实一直很模糊。

　　比如她知道从大清完蛋后就有过很多派系的军阀混战，至于是哪些人她一概不知。

　　倭寇侵华战争大致起始时间她知道，毕竟偶尔能刷到新闻，可关键战役名字就记得个淞沪会战和台儿庄大战。

　　再细节的她是真不清楚，只知道民国时期算是一段比较混乱又黑暗的岁月。

　　不过最初她觉得能恢复自己预先知道一点未来走向，这比啥也不知道的强。

　　刚恢复记忆那段时间，常书瑜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可在她想办法弄到一堆家里的旧报纸，对着一堆竖着排版的繁体字磕磕绊绊阅读下来后，却对自己那点可怜的历史存货产生了质疑。

　　东北最大的军阀头子是姓张来着吧？

　　可为什么报纸写得关外那大帅是姓杨？

　　后面她很快发现这个世界很多地区和国家的名字也和自己上辈子对不上，这就让她开始困惑自己这个世界到底还是不是蓝星。

　　她是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应该是1918年结束的，然而在这个世界直到1920年元旦结束，她才看到欧洲各国将要和谈的消息。

　　而记忆里另外一个时空那场对华国人来说分在屈辱的和谈结果压根就没发生，因为大战结束前德意志人在胶东半岛占领的地盘就被好几路军阀跑去瓜分了。

　　列强们当时在欧洲自顾不暇，对这件事业只是口头抗议，到现在都没吵出个结果。

　　没有屈辱的和谈，国内时局的风云变幻自然也就对不上她脑海里那点浅薄的近代史知识。

　　1921年这一年原本在知识分子圈层是风云激荡的一年，可这个时空却显得有些平淡。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怀疑人生，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世界吗？

　　又或者说她的历史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连世界大战结束时间都记错了？

　　在这种迷茫中，常书瑜慢慢接受了这个世界九成九概率和她原来那个世界不是同一个的事实。

　　这对她来说真不是个好消息，在社会环境同样混乱黑暗的新世界，因为那点她以为的“穿越旧时光”先知优势的应该要彻底没了。

　　不过向来想得开的常书瑜，再经历过最初的彷徨后也没太灰心。

　　因为虽然发现时空不是同一个，在她六岁记忆慢慢恢复的过程中，她就发现了空间的存在。

　　你看，穿越人士必备“金手指”她也是有的，妥妥主角命呢，应该不至于再一次英年早逝吧？

　　虽然只是一个八立方米的空间，除了装东西没有其他用处甚至活物都装不了，扔进去棵草再拿出来都没法重新种活，但人要知足。

　　更何况她这一世出身还不错，父亲常令岷出身江南书香望族，十三岁便考中秀才，受到当时“西学中用”的思潮影响，冲破阻力放弃科举转入洋学堂。

　　后来远渡重洋留学六年回国，入清廷衙门任职两年后便辞官，兴办了宁城第一家纺织厂，而后又在苏城和杭城开了纺织厂，算是最早一批国内实业家。

　　到大清垮台完蛋，军阀在北平成立新政府，常令岷接受好友邀请，入职财政部次长，也算是在常氏宗族里冒青烟的存在了。

　　只不过北平政府的老大轮换太快，常先生做了几年高官后发现自己应付不来，所以便挂了个财政部高级顾问的名头回了江南老家“隐居”。

　　常令岷这样的人在此时算是很典型的“新派人士”，留洋、办厂、新政府任职都让他有了很不错的名气。

　　可再“新派”也不耽误常先生娶小老婆的速度。

　　常书瑜这辈子是他的六女儿，为第三房姨太太祝婷方所生。

　　西方的“一夫一妻”思潮可能对新派人士影响还不够深远，所以他们虽然剪掉了辫子，可娶妻纳妾的想法依旧停留在大清。

　　到如今常令岷的第五房姨太太刚刚进门。

　　宅门里面杂戏多，大家族里唧唧歪歪的事儿常家一样不缺。

　　虽然明面上还维持着“和睦”，可几个女人围着一个男人的日子能真太平那才是做梦。

　　尤其是在这个半中半洋的家庭，很多事甚至复杂程度还要高于那些最固执的保守派们，因为这个家讲“开明”也看重“规矩”。

　　常先生把女儿和儿子都送入洋学堂上学，这在如今的时代是极为“开明”的。

　　可他身上同样存留着大清朝的痕迹，家里行事作风便也同样存留几分封建残余。

　　人的思想如果一直浑浑噩噩，估计也不会明白什么是痛苦，只有让你看见过一丝外面的光亮然后再推回到原来的地方，这才是痛苦开始真正诞生的时候。

　　这是在见到常家三小姐订婚后偷偷躲起来落泪的场景，常六小姐最深刻的感悟。

　　自那时候起，她便对未来有了第一个清晰的小目标。

　　哪天轮到自己成为“待价而沽”的商品时，她希望自己最起码得有顺利逃跑的能力，不至于没跑出二里地就被逮回来，当然顺利逃跑后也得有能力挣饭吃，毕竟流落街头饿死也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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