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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爱人
初秋,气温回转。
闷热的气候濡湿顾琰生额前一片碎发,汗滴在写到一半的署名上,晕开墨水,模糊掉刚写的字。
他用钢笔敲了敲桌子,示意靠在窗边的夏冬凌通风。
暑气消散在数场不知名的夜雨里,渝城地处中间带,气候四季分明,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的流转。
顾琰生顺着敞开的落地窗俯瞰,幢幢大楼间清一色的银杏树映入眼帘,随着气候变化已经褪出斑驳的金黄色叶片。
浑然不觉的衰败感化成长矛,狠狠地刺碎顾琰生的自尊心。
“谁让你打开的?关回去!”
夏冬凌拖着泛红的眼尾,眸子闪过短暂的迟疑,随后关上了窗户。
他披着一袭长发,金发垂至腰间,末端系着根千足金编制的红绳,身形颀长,标准的黄金比例,动作优雅。
顾琰生厌恶这样过于耀眼的弟弟。
他们年龄相仿,身高接近,偏偏他长相出众,成绩优越,自己却连站立行走也做不到,远远不及夏冬凌。
夏冬凌将他手里的文件抽走,什么也没说,趁着晨晓的风凉爽,他推顾琰生到窗口吹吹风,顺带起弹吉他让顾琰生心情好些。
“马上给我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不想看见所有鲜活的人和事物,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凭什么你这么出众优秀,站在我眼前我就烦。”
吉他声倏然停滞,他愣住,片刻后纤长的手指继续转动,更加卖力地弹奏。
“抱歉,让你心情不好了。”
音律紊乱,难以掩藏谱曲趋向混乱的走势,变得有些吵人。与此同时,窗户边呜呜地刮风,吹落边缘的花盆,哐当砸碎。
一盆今早刚刚修剪过的君子兰,根茎处系着一根红色缎带,裁剪自夏冬凌发尾头绳的同块布料。
零散的记忆晃动,顾琰生记得这盆栽来源似乎也有些故事,却想不起来。
身为医学学者,他很清楚记忆在消散,结果便是无处安放的火气转嫁给眼前无关的人。
“我还有多久能活下去,我想你最清楚不过,你也没必要为了我停止学业,我可以找护工照顾。”
坚韧的琴弦断裂,从底盘弹飞,惊得夏冬凌呆滞住,睫羽轻轻颤动。
“我不需要你,现在你可以滚了。”
顾琰生撂下话,不等回答,接着说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哪天死了自己都知道。你说实话,医生建议我实行安乐死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夏冬凌半阖着眸子,凉风袭面,感受这股凉意,他沉重地开口道:“后天。”
虽然早已经料到,但距离日期这么近,顾琰生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一下:“……之前不是说还有一个月吗?”
“我想让你在死前开心点,不用担心这些琐事。”
兴许气愤过头,顾琰生忘记腿脚不便这回事,肾上腺激素激增,他直挺挺地站起来,抓住夏冬凌的衣领,重重摔倒在地。
夏冬凌见状将他扶起,检察身体有无异常。
依偎在宽阔的怀里,浅亮的光照在顾琰生脸上,几乎什么颜色都消退了,整张脸只剩下触目心的白。
肌群萎缩有些年头了,早期他还是不服气地日日让夏冬凌给他按摩大腿以及踝关节,长年累月地不见起色,便渐渐放弃了。
青年有些迷茫,看着眼前优越健康的脸,对比自己老态龙钟的身体,嫉妒心像扔了火星的干柴迅速迸裂燃烧。
胸口那股不甘化作实体,他抬起手,甩去一巴掌。
“你以为你是谁?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没权力决定不告诉我!我不想再看见你……你现在给我滚出去!”
瞳孔骤然紧缩,夏冬凌咬紧下唇,唇瓣都咬出血,随后他又扯出个温和的笑脸,“好,我先出去,你记得吃药。”
他扶着顾琰生坐回轮椅,端上工作台旁的早餐盘子,轻轻带上门离开。
在刻意减轻的力度下,关门声缩减到最小程度,在那之后,工作室陷入死寂的无声之中。
顾琰生看着那道门,泪水模糊了眼眶,哑然失声。
门外的夏冬凌伫立不前,他静静聆听门内的抽泣声,扯出个明朗的笑容。
夏冬凌将手放在刚刚被扇红的半张脸上,感受皮下缓慢流动的血液变得滚烫。
他完整地经历过顾琰生病情下的情绪变化,很理解前途无量的未来半道终止的痛苦。
想到这,夏冬凌明显感到某处器官与自己肿胀的脸一块发热了起来。
夏冬凌并不是想落井下石,他作为一名家人能够陪伴琰生,照顾的过程里可以满足占有欲,他为此十分满意。
夏冬凌很喜欢顾琰生的病,因为它,他能占有顾琰生一天之中绝大部分时间。
战战兢兢的员工们从角落里探出头,脑袋提溜一圈,看见太阳底下站着的夏冬凌,一溜烟全部冒了出来。
“怎么样?老板还好吧?”
“有冬凌在一定没问题吧……不过我刚刚还是听见了老板的怒吼声,实在太吓人了。”
“我就知道在门口等个半小时是明智之举,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夏冬凌愣住,话语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的静默让几个人一同按下声音的禁止键,在夏冬凌眼睛扫荡几张脸的过程里,拼凑词汇的大脑骤然宕机。
落针可闻的环境里,一整层楼空余紧张急促的呼吸声。
微妙的安静宣告了最后判决书,员工们心知肚明这意味着什么。
“啊啊救命,连万能的冬凌都没辙,我更不敢进去了啊啊啊!”
“这份报告还必须要上交,不然后面的项目没法开展,需要老板本人签字……”
“你们说什么样的辞职信能全身而退啊?”
落地不久的心再度悬起,眼见着几位动静越来越收不住,夏冬凌为难地揽住几人,“咳咳,如果你们不嫌弃我的话,我帮你们交吧?”
“啊啊你人怎么这么好啊!是天使吧!”
“呜呜难怪很多人喜欢你,你真的好好。”
对于天花乱坠的感谢,夏冬凌规避掉夸赞的词汇,从容地保持微笑。
他接过那几张报告单,一顿安抚后,以要帮顾琰生拿药为由将几张项目组的单子塞放在一个文件夹里,等到他回来时一同带过去。
夏冬凌在旁人面前,扮演的是谦逊有礼的君子形象。
在很多人眼中,他是个年轻有为的人,时常帮衬家人和同事,加上优越的面庞,轻而易举地俘获住不少女员工的心。
一名女员工有些不满地砸吧了下嘴:“你为什么这么照顾老板?这次私下聚会也要拒绝掉吧?其实你大可以随便找个保姆开高薪让他们去做就是了。”
他将食指比在唇前,浅蓝色眸子亮的发光:“秘密。”
————
下午三点十分。
洁净的地板上汇聚出道挺拔的身影,路人顿在朴实纯白的布鞋前,对方谦和地倒退至墙边,示意让开。
只一眼,她的心脏便被一种可怕的力量攫住,与白鞋的质朴截然不同,他的主人容貌极具侵略性地无差别攻下每个看见过他的人。
因排队烦躁的心情一扫而空,她恋恋不舍地目送夏冬凌踏进看诊室。
医生接过夏冬凌递来的药单,平放在桌面,职业性调整至宽慰的语气。
“你的情况还是有些严重,内心的想法尽力克制,而且你总是和我说谎,这样耽误治疗的只会是自己。”
夏冬凌揉皱单子,细窄的眉毛紧凑成一条线,余光若有似无地盯上医生。
“之前不是说恢复良好吗?”
医生在电脑上翻看病案,眼镜反光出里头密密麻麻的文字。
“只是表面比较平静,根据分析,你反社会型人格偏重,是不是会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剖分一些动物?”
房间上梁的空调从机口喷吐出可视的冷气,医生冻得打了个寒颤,遥控关掉冷气,等他回头再看,坐在原位上的病人正在用微长的指甲一点一点切分那张单子,虎视眈眈地打量着自己。
夏冬凌看见他转头转而收起视线,柔和掉眉眼间尖锐的戾气:“不,我没事。”
医生后背激起一层冷汗:“咳咳……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可以和家人说啊对不对,别太压抑,别什么事自己一个人担着。”
夏冬凌继续笑意浅浅地看着他:“好的,医生。”
走出门,步履匆匆的人流穿梭,打破严肃的寂静,随后消逝在机器冰冷的报号声中。
骄阳甚好,明艳的光景与手中诊断书产生些许撕裂感,夏冬凌将片出的碎屑扔进垃圾桶,对上旁边投来的目光。
乱七八糟的想法如潮水接踵而至,比如应该杀掉知道自己真面目的医生啊,或者试着用手术刀剖开他自己的脑子让它好好安静下来。
某个藏匿在角落里的视线在后背犹如实质,夏冬凌迅速转头,将人逼退在墙角。
他唇角上扬,用极尽温柔的口气:“我希望你可以忘了刚才那一幕,好吗?”
路人吓的直直摇头,几乎甩出残影。
他柔和眉眼间锐气,咧开嘴角抱歉,处理完突发情况,夏冬凌转出医院直接按原计划上车离开。
暴戾的情绪肿胀,蜕变成令夏冬凌厌烦的生理反应,脑袋里活像插了排银针,密密麻麻地通过脑神经散发痛感。
红灯停顿期间,他从扶手箱里拿出几瓶药瓶,爱惜地用指尖抚摸瓶身,联想他的主人疯狂的样貌,脑中模拟,如果是他上手那副身体……欲望慰平了痛感。
药瓶子上密密麻麻复杂的成分铺满半个瓶身,独独对应症状写的分外大。
“适用于渐冻症治疗,请谨遵医嘱谨慎用量。”
夏冬凌是个身体健康的青年,并不需要这类药品。
那些药来自将他从贫民窟里解脱出来的家人,也是他深藏心底多年不敢宣之于口的爱人——顾琰生。
历年来医生和其他医学教授开出来的药都在他的手里,手扶箱里不过是他用于纪念的空瓶,即便如此,诸如此类的废弃物品他丝毫不愿假手于人。
“不,还不够。”
他内心的占有欲像是无底洞般的深渊,焦虑感如影随形,于是夏冬凌重重踩紧油门,加快路程。
目的地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寿品店,藏在逼仄阴暗的城市角落里,拮据的地区经济让这里居住的居民麻木又迷茫,漫无目的地继续打工生活着。
幼年流浪在街道边为果腹犯愁的感觉,在压抑的氛围像按了倒放键浮现在夏冬凌脑中。
他阴郁着神色,冷然走进店里。
论丧葬品的品质优劣,内城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里,中道了结人生的家伙在这里可以排出一条街。
夏冬凌在幼时很期许买下这里的一两个物品,就像普通小孩去超市看见玩具模型,他的童年时期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头痛程度加重,记忆提醒着他原本那个肮脏的身出身。
后背一抖,余光敏感逮到观摩的店员,时不时在身上掠过,夏冬凌本能地半眯着眼笑了起来。
这时,脚步顿住,招摇鲜丽的色彩闯入视野,在肃穆的世界里格格不入。
那是艳丽动人的红菊,娇嫩如喷火蒸霞,恍若闯进坟地的蝴蝶,一下子勾动了夏冬凌的心弦。
夏冬凌瞬间理解那些一见钟情的恋人,他设想将这只富有生命力的花定格在最鲜活的时刻,放在他准备好的冰柜里躺在顾琰生旁边……他十分罕见地品尝到满足的感觉。
他抽出一支最夺目的菊花,递给店员嘱咐将其包在精致纸袋里,店员用喷壶洒了些水,在角落窥探许久后按捺不住。
“冒昧问一句,您挑了好久,但看上去心情好像很不错?我还是第一次见您这样的客人,其他客人来的时候都郁郁寡欢的。”
他藏不住心底深处的欢快,扬起嘴角:“因为我要和我的爱人永远在一起了,还挑到了一朵很适合他的花,我很高兴。”
望着远去的背影,店员纳闷地挠挠头:“结婚来寿品店挑菊花?这么奇怪?”
半小时后。
顾琰生推开门,纳闷地看夏冬凌手里的花朵和精致蛋糕,他看着满怀期待的脸,残缺的记忆被填上最后一块拼图。
“今天是你被我捡到的日子?”
忐忑不安的期望被满足,夏冬凌表情眉飞色舞:“嗯!对!而且还有一个好消息!”
即便是顾琰生也有些招架不住过于热情的少年,于是他按住紧皱的眉毛,耐心询问:“什么好消息?”
他顿了顿,收拾一番心情,将蓄谋已久的祝贺词语献给心爱的人。
“庆祝我们相遇和你一会即将迎来死亡,为了这种千载难逢且一辈子仅此一次的体验,我特意买了花和你最爱的香草蛋糕……”
顾琰生抬手打断,不确定地追问:“前面那句话,你说什么?”
“庆祝琰生即将迎接死亡,以及我们相遇的第一天,我买了蛋糕和花给你。”
他不可置信地对上夏冬凌的目光,短短几句话震撼地久久无法消化。
片刻后理清意思,他一瞬间青筋暴起:“你在骗我,早上还说是后天,现在说是一会,夏冬凌!到底还有多久!”
夏冬凌将蛋糕放在桌子上,很无奈地给出正确答案:“好吧,看来谎言被戳破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相逢的日子实在难得,所以我决定加快你的死亡进程。”
语毕他从蛋糕盒子的夹层里抽出一根注射器,夕阳昏沉的太阳逼近血色,照在夏冬凌金色发丝上。
顾琰生眼中的夏冬凌放大至恐怖的形状,他推着轮椅往后倒退。
“你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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