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我们是同类人，也知道我和她只能做朋友。
　　还记得初见那天，是在剧场复试。一群女孩子聚集在狭小昏暗的剧场里，很多人都化了妆，虽然现在看很土气，但是对比那时的我，她们都很漂亮，我第一次见这么多漂亮小姑娘。
　　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冯薪朵，她在人群中存在感实在不算高。她是很安静的那类人，不怎么说话，声音也很小，经常拿着手机一个人摆弄，不太愿意参与到大家的话题。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当上队长以后，会一次次主动站出来保护我们。
　　后来每一次，我都下意识在人群里找她，她还是那副只关心自己事情的样子，在角落里不说话，低垂着眉眼，面上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
　　这些女孩子里，有的人身边还有大人陪着，也有的人瞒着家里和朋友一起来。
　　我就是瞒着家里的那批人中的一个。我大学学的日语专业，对日本文化了解相对较多，也知道很出名的偶像团体48系。偶然，我在网上看到上海分团招募二期生的信息，怀着成为歌手的理想试探性投了简历。
　　其实我没抱什么希望，因为我除了长得还算秀气，没有什么优点，唱歌跑调，也完全不会跳舞。
　　收到复试通知的邮件时，正值暑假，很意外，看完邮件后对父母说要去上海玩几天。他们一下子就答应了，还要给我钱，问我什么时候出发。我从小是听话的孩子，他们不知道我有一天也会说谎。
　　那个夏天，我从弥漫着旧朝气息古韵十足的故乡来到号称魔都的上海。
　　按照邮件里的复试地址，我和另一个朋友一路找到偏僻的剧场。嘉兴路那时候很荒凉，在上海这座夜晚也有绚丽霓虹的城市，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破败：破旧低矮的房子，店铺前掉色的灯箱，和那时候尚未关门但肉眼可见简陋的姐妹足浴。
　　这里似乎和每一个经历城市变革被抛弃的老城区没有任何区别，老而破旧低矮的房屋，窄窄的马路，闪着昏暗灯光的店铺，稍显荒凉的路灯。
　　剧场门口聚了很多人，年轻女孩居多，有人小声抱怨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天是很热的，我捏着手里买的冰汽水，有些期待有些紧张，这是实现我梦想的唯一机会。我当时想，如果通不过，这个梦想就从此就埋在心里吧。后来我的梦想也没有实现，成为歌手像个遥不可及的梦，我无数次与它擦肩。再努力也是白费，毕竟先天不足，就好像我和冯薪朵的关系，永远止步于朋友，我再靠近，也只能是朋友。
　　在门口登记了信息，拿了号牌，工作人员就让我们进去等。坐在观众席，一个个女孩子上台表演，很少有人表演得很好，大多数人都是普通水准，这样一对比，我也不算是太差。
　　我身边坐着的女孩，化着很漂亮的妆，而我穿着样式普通的短袖和裤子，显得缺少少女的青春活力。少女偶像哪有不元气的？我想。后来我发现少女偶像和元气似乎也没有很大关系，只是一个宽泛的词汇罢了。
　　我观察着上台表演的人，对每个人都没什么印象，这些人有的成为了我后来的队友，也有的早早退出。
　　冯薪朵在我前面上台。当时她拿着话筒风风火火几步上了台，拘谨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就开始唱歌，声音有些生硬的甜软。挺可爱的，我想。后来熟悉了以后我才知道她那时候完全在伪装，实际上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有时候夹着东北大碴子味，很亲切。
　　唱歌的时候她不看台下，也不看负责评审的人，还晃着瘦小的身子打节拍，好像结果如何也无所谓，她只在意她自己的事情。她唱的是王若瑄的一首英文歌，其实唱得不算好，但是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首歌。
　　一个瞬间，她抬头扫过台下一眼，那是一个算得上冷漠的眼神。我被这个眼神吸引。
　　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眼睛，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很特别也很漂亮。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异于常人的大，眼底却没什么情绪和温度，我下意识回想她眼里到底有什么，除了冷漠一无所有。我想她和我是同类，她根本不在意人类。等我回过神，她已经唱完歌，鞠了个躬又风风火火几步下台了。
　　我目送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才发现她坐在我前面两排，她旁边还坐了一个短发看上去不算年轻的女性，应该是她妈妈。她妈妈摸了下她的头发，两个人说了几句，冯薪朵就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嘴角也很收敛地勾着，有些腼腆。原来眼睛这么大的人也会把眼睛笑得弯成月牙，真的很好看。认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笑并不容易出现在她脸上。
　　而看到她笑容的那一刻，我希望她能通过终审，我也能通过终审。我想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也只能做朋友。
　　冯薪朵和她妈妈坐了一会就离开了，而我在她走后才上台表演。期间我一直很紧张，只能强作镇定。胡思奕嘴里念念有词，我只好安慰她，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后来终试的结果出来，胡思奕和我都通过了，我想冯薪朵应该也能通过吧。
　　签过那份现在看来堪称卖身契的合同以后，我把事情告诉了父母，他们说要冷静一下。后来他们还是同意了，只是要求我不能退学，必须拿到学位证。我当然知道对于一贯保守的父母而言，那张毕业证代表了什么。而我也没有打算放弃学业的准备，这个社会，有一个文凭好过没有。少女偶像这份工作可以做多久我并不知道，我不会让自己陷入没有退路的困境。
　　二期生集训的时候，我们在酒店会合，再次见到了冯薪朵，她当天穿了一身很不搭的衣服：波西米亚长裙配皮衣。很怪异的搭配，换作后来，她就是另一个时尚教主了。但是她穿着也莫名和谐，配着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上去是有些叛逆的乖巧。
　　几十个小姑娘聚在一起，老师还没有来，熟悉的人就自发靠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讨论，我也有胡思奕在身边。冯薪朵身边聚了几个人，全程都不怎么说话，她身边的两个女孩子也很安静，只是偶尔小声交谈几句。
　　十七，娜娜还有李艺彤这样的小孩子凑在一堆谈动漫，克制不住喜悦和激动。
　　老师终于来了，让大家自我介绍，我才知道冯薪朵比我大一点，我本以为她比我小。毕竟她长得真的很稚气，终试那天在她妈妈身边简直像个小孩。她也确实是个小孩，所有人里，她是最恋家的一个。
　　负责教我们的老师来自日本本部，特别注重前后辈关系，规矩算得上多而苛责。我适应得还算快，有些成员其实并不了解AKB的文化，会不太服气。冯薪朵也适应得很快，但是她的适应是不在意规则的那种顺从，她会漫不经心地说着敬语，像是完成一个任务。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她本来就是开闭的粉丝，爱得很深的那种。她的房间里贴着乌梅酱的海报，还有各种生写，高达，手办。她和万丽娜住一间，有时候看她们打闹我还以为她们是同龄人。甚至会觉得万丽娜比她更成熟，怎么会有人对着比自己小好几岁的人撒娇啊？只是我经常觉得她这种幼稚是她保护自己的屏障，很多年以后我明白没有人看到她敏感脆弱易碎的心，而随波逐流是她不伤害别人的最佳保护色。
　　那时候是很辛苦的，大部分人没有基础，每天学很久的舞蹈，还有各种规矩要学。淘汰的规定让所有人都苦不堪言，每个人都不想自己是被筛了的那批，卯着劲地练习。
　　当时国内并没有这样的女团，网络上的对我们的评论最多的就是嘲笑和贬低。有些人是本部的粉丝，言语比较激烈，会说一些很难听的话。Staff对我们也并不友好，经常挨骂。也听到不少人说要放弃，有的人只是说说，有的人真的走了。
　　冯薪朵一直是很努力的一个，她经常一个人练到很晚才回去。老师上课的时候她总是学得最快的那批，动作是很准的，但是力度却不够。有时候我借着练习的理由留下来看她，看她一遍遍重复动作，汗水湿透了训练服，待到气喘吁吁脱力以后她就会拎着瓶冰水回去。我记得她最常喝的是雪碧，绿色的瓶子冒着水汽被她抓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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