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摘下眼镜

　　“这边帮你问了”，办公桌对面的小王讪讪地笑道，“不好意思哈，还是说退不了。”
　　叶揆接过电卡：“知道了，麻烦您啦。那班导师和论文导师的费用是怎么算的呢？”
　　小王说：“正常来讲班导师是三年1500，论文导师是一个人400。论文导师这儿王老师说您没带全程，不好算，班导师这边其实也没什么任务啊。您带班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也只开过一次班会不是？”
　　叶揆冷冷一笑：“那好吧，这表填完我就可以走了哈？”
　　“嗯对，您尽快吧。”小王赶紧把表递了上来。
　　叶揆把表填好交回，礼貌的对小王说声“谢谢啦”，作为她对这所她仅任教近3个月的民办三本的最后一声告别。
　　叶揆本是石川理工大学白石分院的一名专职教师，海外硕士留学归来。年纪上自然已经过了很多人在意的25岁，她的“萝莉脸”还是让她看起来像中学生一样。萝莉脸和娃娃脸不同，有一种动漫里的萌感，很早就有人觉得她长得和Fate里的远坂凛有几分神似。在她刚上讲台时，不少学生说：“您真可爱啊！”“您可真年轻啊！”这样的反应让她觉得这些学生可能有些没大没小——老师就是老师啊！就在一周前，她因为公布学生截至期中的每次作业成绩和抄作业的同学名单，被春招班的学生在网络上强烈弹劾，于是在外地培训的系主任王琨立刻打电话通知她停课。再见面，就直接带她去了人事主管的办公室。叶揆早就察觉事情不妙，但等待期间周围在高校任职的亲朋都说系主任此举是为了隔开冲突双方，以防矛盾激化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而采取的最为立竿见影的措施。双方应各打五十大板，批评教育一番，平息之后课该谁上还让谁上。叶揆本硕时也都遇到过学生找系主任弹劾任课老师的事，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老师也没给换过。异常之处就在于，系主任这边不由分说的停了她的课，谈都没谈。这就让叶揆心生怀疑——上课是老师的头等大事，无论家里有红白喜事，甚至于天塌下来，也得以上课为先。所以，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在她进主任办公室之前，她听到屋里传来熊鋆渝的声音——他再次因为本科生身份授课被弹劾了，而主任这边则轻描淡写地说：“你看你一管学生，学生就拿你本科生身份说是，早不提晚不提的。”这位范鋆渝，本科正是在这所学校读的，现在以实验员身份在办公室打杂，授课、班导师、带论文、编教材甚至带学生比赛，样样都少不了他。然而其他像他这样的以本科生身份直接留校的，充其量做个辅导员。他和叶揆只接触过一回，这是因为，叶揆在认识他的时候就毫不留情的揭露了他尴尬的身份——当然，与其说是揭露，不如说是丑人多作怪。身为大学老师，想欺负新人偏偏说些猥琐油腻的话，一旁的教秘朱娟都看不下去了。当然这个教秘和他情况差不多，只不过更加威风体面些，办公室主任跟她说话都像请示领导一样。
　　她头也不回的走出办公楼。然而她的思绪却没有迈出的步伐那么大方而洒脱——凛冬将至，下一份工作该上哪里找呢？
　　这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是和她住同一栋宿舍的“第二年新人”羊崇。羊崇个子小小的，皮肤很白，脸颊上有些褐色的小雀斑，小小的鼻梁上架着看起来有些沉的金属眼镜。她们家有三个孩子，她在家里行二，是冬天的羊女。因为家比较远，除了春节都不回家，再加上学校地理位置偏僻，即便从市区坐车也要倒好几趟，所以一般没什么特别的需要，学校里和她情况差不多的人周末也不轻易折腾自己。如果因为有考试什么的安排在了市里，他们一般都会找本地的熟人借住。所以事实上，羊崇这样的一群人全身心围着工作转的。她虽然已经工作了两年，却早早得了声带小结之类的职业病，教资刚刚认证，目前讲的几门课程的知识还在学科的边缘，更多的是帮资历比较老的老师打打杂。一旦和叶揆独处，羊崇的话题可大致总结为三种：
　　“叶老师是独生子女吧？我如果是独生子女，我爸妈绝对不会让我出家门的。”
　　“之前和你一起通过面试的女生一定去了不错的企业，看她简历上还有些大国企的实习经历。”
　　“我之前的同事都考公务员了，我周围的同学也有很多考上了……”
　　叶揆一般总会被她这些话噎住，因为她觉得来者不善，自己无论如何接话谈话都无法愉快的进行下去。她明白羊崇是不想让她留下的，当然也不只是羊崇一人如此。表面上每个老师都会在见领导时明着暗着抱怨开课门数、课时数、学生人数是公办学校每个老师的一个月的量，但一旦出现能分摊工作量的新人，这些老师又会产生担心被取代的危机感。比如负责带她的陈佶，平时完全是一副任她自生自灭的样子，叶揆必须每次都去听完她讲的课才能去上自己的课，否则就会错过“考点”，自己的学生的成绩就会受到影响。这可能也是因为这学校没有“师徒协议”这回事的缘故。再比如，本来系主任安排叶揆和同样有留学背景的赵荼嘉合著一本英文教材，任务刚下来时赵只让叶揆去找几本热门的英文教材的PDF发给他，之后就了无音信了，叶揆主动去问了几次，赵也是各种打太极，似乎事情就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了。

　　而其他几个问题，她认为是羊崇已经有了根深蒂固的成见，所以自己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甚至说多了，反倒会让羊崇觉得自己在得便宜卖乖。事实上自己即便周末能折腾回家，真正休息的时间就很紧凑，去享受城市的七彩斑斓？那真的太奢侈了。她还有判不完的作业，备不完的课。再加上她为了把假期腾出来，已经报名了教资培训安排在本学期周末的课程，现在的“5+2”模式早已让她与世隔绝。其次，她觉得羊崇在用激将法旁敲侧击，或者因为想利用自己比她在缺乏社会经验这一点上开始用各种传闻迷惑她。总之羊崇一和她独处，就会不遗余力的跟她开展心理战术，目的是把她这个潜在威胁尽早劝退。
　　“快到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羊崇微微一笑。
　　“你不去吃免费的了？”叶揆寻思，她想干啥？
　　“无所谓。”
　　于是两人一起去了学生食堂一楼角落的沙发区，这个座位不容易被玻璃窗外的人看清。
　　“现在辞职？应该不是你主动提出来的吧。”羊崇笑了笑。毕竟接近年关，招聘潮和跳槽潮都在春节之后，但凡长了脑子，即便有再大的委屈，也该忍过这一两个月。更何况，教师的寒假还是带薪的。
　　“我的事应该所有人都知道了吧。”叶揆看着她，等着她说自己真正想说的。
　　“学校这么处理，也确实出乎意料。”羊崇垂下眼帘。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叶揆内心呵呵一笑。
　　“这会给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带来更大的麻烦。”羊崇放下手中的筷子，若有所思。
　　叶揆突然想起，小学自己经历的那场风波过后的一年多，一位同学对她说：“如果你当时选择走了，我们会高兴10分钟。”当时的她听了这话感到很震惊：“那之后呢？”那个同学的回答是让叶揆时至今日都觉得摸不着头脑的——“我们就不会继续开心了，因为你赢了。”
　　这有输赢之说吗？
　　输了，输的是什么？赢了，赢了什么？衡量的准则是什么？其实，就她自己而言，这种没有硝烟的战争是何时开始的、规则是什么，她通常情况下都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成了众矢之的。
　　难道这回，也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吗？
　　是啊，为何系主任不和她了解情况，直接把她领到人事辞职？人事主管为何会说一些无关离职手续的话？这些都不符合常理，然而只能以这个学校本身的规章制度不完善来解释吗？
　　“你啊，太显眼了。”羊崇缓缓抬起头，“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那么不一样呢？”
　　“我……”叶揆才明白，大家对她的注意，很可能不单单是出自对她这个新人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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