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

　　李遇时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翠纱帐。屋子里没有缭绕的药味，反倒是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梅花香萦绕在鼻端。他皱了皱眉，内心惊惑不定。这里绝不是他的卧房，甚至不是他的“家”。他卧房的帐子是素白色的，而由于长年服药，他的衣裳和被褥都带着草药似苦似甘的气息。此外，他的院子里并没有栽种梅花，不知梅花香从何而来。但他素来冷静，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闭上眼睛，平息心绪。
　　屋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他听到卧房的门被推开了。阳光透进来，帐内一亮。
　　一个温柔的女声道：“嬷嬷，遇时醒了么？”
　　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回道：“暂且还没醒，夫人不必过于担心。周大夫来诊脉时不也说了，小少爷无甚大碍，只稍稍染了风寒，再服几剂汤药便能痊愈。这几日天气转冷，倒是要注意防寒保暖，可别再冻着了。”
　　温柔女子似是松了一口气：“这小祖宗啊，真是愁死个人。幸而有惊无险。虽然周大夫说是无碍，但遇时不醒，我心里总是放不下。”
　　说话间，两人便走到了屏风后的床前，其中一人撩起了帐子。
　　感觉到有个人在床沿坐下，李遇时缓缓睁开了眼睛。李夫人正好跟李遇时的眼神对上，瞬间怔住了。往日儿子虽然也沉默寡言，不大活泼，但是眼神还是灵动而有生命力的。如今这个古井无波的眼神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一个八岁孩子的眼神么？李夫人转念一想，许是被惊着了吧。孩子毕竟是孩子，还没能缓过来。
　　想通这茬，李夫人心里一疼，把手伸进被子底下握住了李遇时的小手：“遇时，别怕，阿娘在呢。都过去了。你身子现在感觉可好？”
　　李遇时再次一惊，呼吸几乎停滞。右手被这个女子握在掌中摩挲抚慰，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手是一个孩子的手！一瞬间，李遇时的心思百转千回。自己终究难逃一死，只是不知为何还魂到了一个与自己同名的幼童身上。李遇时内心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喜是悲。
　　李夫人看儿子兴致不高，萎靡沉默，又想起丈夫前途未卜的命运，心中一痛。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遇时，我们在京都也呆不长了。你爹爹调任桐城，一月后启程。你好好地养身体，不然到时候车马劳顿，怕是受不了。”
　　李遇时有些不习惯被人摸脸，想扭头避开李夫人的手。但占据了这具幼小的身体，他没办法用这具身体去伤害一位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于是硬生生忍住了自己扭头的欲望。李遇时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李夫人，虽然自己并不是害她丧子的元凶，但是她真正孩子的魂灵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
　　沉默了一瞬，李遇时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想喝水。”
　　李夫人身后候着的嬷嬷闻言马上到外间倒了一杯温热的清茶。李遇时自己坐了起来，接过茶杯，缓缓饮尽。李遇时从小到大话就不多，李夫人倒也没有太过诧异。看儿子能够自己坐起来喝完一杯茶，眼神清明，言语清晰，李夫人心忖：正如大夫所言，遇时应该无甚大碍，将养数日，应当能痊愈。倒是夫君那处愁人一些，况且一月后举家迁往桐城，上上下下需要打点的事情太多。
　　李夫人摸摸儿子的头：“阿娘还有事，遇时你好好休息。厨房里温着粥，若是饿了便喊嬷嬷。”李遇时点点头，重新躺下。李夫人给他掖好了被角，吩咐嬷嬷放下帐子，守在侧间。两人轻轻地离开了。
　　李遇时静静地思考着自己目前的处境。母亲慈爱，家仆言行举止进退有度，想来这个孩子的家庭虽然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衣食住行应当是不愁的。这孩子的父亲从京都调任桐城，听这位夫人忧虑的语气，这次调任应当不是外放历练后高升回京的好事，而是贬谪。至于为何贬谪，则不得而知。如今的朝代是他前世生活的朝代么？如今的京都是他前世生活的京都么？他的旧识可否还在？千头万绪如同一团乱麻，李遇时终究抵挡不住孩童病体疲惫，沉沉睡去。
　　李遇时在梦中似乎度过了这个与他同名孩子的短短一生。他的父亲李悯乃青州人士，出身贫寒，父母早逝，幸得乡邻照拂，长大成人。李悯幼而好学，机慧聪敏，过目成诵。当地的一位夫子怜惜李悯的天资，不忍看明珠蒙尘，主动教授李悯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不仅不收分文，还时常补贴李悯的生活。李悯也没有让夫子和乡邻失望，二十一岁便高中探花，随即进入户部任职。当朝施行高薪养廉政策，官员的俸禄颇高，但李悯的俸禄大多寄回了青州，自身所余不多。他的母亲顾逢绵则是京都顾家的高门嫡女，性情柔善，知书识礼。顾家一族诗书传家，顾氏家主极其赞赏李悯出众的才华和知恩图报的品格，决意把自己的嫡女许配给他。顾夫人则考虑到李悯父母双亡，女儿过门后自己当家，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刁难；且李悯年轻有为，品行高洁，容貌清秀，不失为理想中的佳婿，便同意了此门婚事。
　　隆丰七年，李悯和顾逢绵成婚，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婚后李悯依旧拿出部分俸禄回报青州的故旧，剩余俸禄则全数交给顾逢绵打理。京都物价高昂，即使李悯俸禄不低，亦难免左支右拙，难以为继。幸而顾逢绵深受父母喜爱，过门时陪嫁十分丰厚，因此仍保得生活无虞。
　　隆丰九年，李遇时出生。李悯顾逢绵夫妇对独子十分喜爱，但李遇时自小便性格内向，讷于言也并不敏于行。李顾夫妻经历了一开始的忧虑之后，倒也慢慢地看开了。夫妻二人觉得千人千面，不能强求每个孩子都活泼外向。孩子性格沉静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品行端正足以。
　　隆丰十七年冬，李遇时随李悯顾逢绵到京都郊外锦屏山赏梅。锦屏山上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湖，名叫千碧湖。此湖乃是到锦屏梅林的必经之路。初冬时节，千碧湖尚未完全结冰，湖面浮着点点碎冰，映衬着碧绿的湖水，景致清冷，望之生寒。李悯带着妻儿驻足千碧湖畔，远远望见一株红梅。锦屏山的梅林与千碧湖着实有一段距离，这株红梅远离梅林，长在千碧湖畔，与湖水交相辉映，疏影横斜，波光荡漾。
　　李悯知道妻子最爱红梅，于是叮嘱妻儿在原地等候，他去折一支梅花。顾逢绵自是应承，李遇时乖巧地站在母亲身旁，也不乱跑动。万万没想到在李悯折梅之时，异变陡生！李悯听到妻子一声尖叫，回头一看，却是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李遇时落到了千碧湖中，正抱着一块浮冰挣扎。岸边还有一匹惊马以及一名十几岁的少年。李悯飞奔到李遇时的落水处，来不及多说，马上跳入水中把儿子救起。李悯救得十分及时，李遇时呛水不多，但受了凉，小脸冻得煞白。这种天气，一个八岁的孩子落入冰湖中，稍有不测，后果难以设想。李悯立刻抱着李遇时回到山下的马车，快马加鞭回到家中，请了大夫，悉心照料。
　　只可惜，八岁的李遇时终究没能活下来，十九岁的李遇时来到了这具身体。
　　事后李悯询问妻子，得知那少年纵马驰骋，明明看到前方有人，却不勒马减速或者调转方向，反而直直向顾逢绵二人冲了过来，李遇时躲闪之中，失足落入湖里。李悯大怒，调查得知该少年名为朱升，乃当朝右相朱仲宠爱的妾侍所生之子，自幼骄矜，此前便多次在京都繁华街道纵马伤人。李悯怒气更盛。此前他与右相一派虽然政见相左，大大小小的矛盾不断，但为了保存家人，他多有退让，以免祸及妻儿。李悯自幼父母双亡，他对家人的珍惜爱护比普通人更深切。妻儿是他的逆鳞，不容许任何人伤害。这次李遇时的落水，让李悯坚定了远离京都的决心。趁朱升离开右相府浪荡在外的时候，李悯命人把他暴打了一顿。右相万万没想到在京都居然有人敢对他的爱子下手，二人的梁子就此结下了。李悯出身贫寒，无甚根基，但李夫人却是京都顾家的心尖嫡女，右相不想便宜了李悯，却也不敢做得太过。博弈之下，李悯接到调令，命其赶赴桐城，任桐城县令。一月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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