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之我幸

　　T市的天空总是如此反复无常，前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便突兀降起雨来，稀里哗啦浇了路人满头满身。
　　盛炆就是这样站在忽然滂沱的大雨中，别着一只脚，半个身子交付给自己已经认不出原样的一堆破铜烂铁，尚还算安好的左手艰难地拨了个号出去。简单交代完情况后他吃力地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是在和半边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作对后，当即理智地停住了动作，扯了扯嘴角，低声“嘶――”了一句，终于卸下力来，放任自己滑坐到泥泞不堪的地上。
　　肇事司机早就跑的没影儿了。这年头车停在路边下车解决个烟瘾都能被不长眼的撞个半身残废，要说背估计谁都比不上盛炆。所幸盛公子脑内99％的填充物偶像包袱支撑着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忍着满腔莫名其妙不知对谁发泄好的怒火和几欲昏厥的疼痛，勉强完成了自救。
　　手肘和腿侧擦伤渗出的血蜿蜒不止地淌出，在地上和雨水洇成一团。
　　400多万报废了。他脑内混沌不清地想着。
　　再度醒来时他已经在充满消毒水味的惨白房间里了。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这个房间并不是他的专属vip病房，没有高档的护理设施，甚至连空间都有些狭小。盛炆的右腿被架高，打上了石膏，动弹不得，于是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右手。虽然还是有阵钻心的疼痛，但所幸并没有上石膏，应该并无大碍。
　　他睁开眼后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发现除了床头有一束品味不敢恭维的大红色不明花束之外，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其他有色彩的东西。
　　这引发了盛炆生理和心理的强烈不适感。他抽了抽嘴角，心里祈祷自己三天之内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门开了。
　　“盛总你醒了啊！！”助理小张惊喜地冲进来，差点来个平地摔。盛炆躺在床上有如一具木乃伊，他只能伸出自由的左手宽慰道:“别急。”
　　小张顿时热泪盈眶:“盛总，您不知道，我当时接到您电话的时候魂都快吓飞了！那是一个紧张害怕啊，当即我就叫上救护车和您的司机火速赶往现场，看到您昏迷在地，那还没完全回来的七魂六魄可又去了一魂一魄，差点和您一起归...啊不，昏倒在地了！”
　　“......”盛炆闭了闭眼，“说重点。”
　　“啊？哦哦......然后您出事的地方离市医院只有不到一公里，为了尽快得到治疗，我就择优将您送到了这里...这里也是vip病房，虽然比不上盛氏......”这时又传来开门的声音，小张回头一看，顿时激动道，“啊，傅医生！”
　　盛炆眼神动了动，但他半边脖子疼得没知觉，此刻被固定着没法大幅度扭动，只能转了转眼球往门边望去。
　　“病人情况怎么样？”那位傅医生似乎是盛炆的主治医师，他身后跟着两位小护士，一位手上端着替换吊瓶，纱布等工具，另一位捧着本小簿子，边记边回答:“情况良好，目前没出现异状。右腿骨折休养两个月，右手臂脱臼给接回去了，脖子扭到，尾椎轻微挫伤。”
　　傅医生点点头，在床边站定，金丝边眼镜下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动弹不得的盛炆。
　　他和他对视半晌，忽然勾起了唇角。
　　傅医生的愉悦由心而发，他闷闷地笑了几声，终于按捺不住似的，朗声笑开。一双眼刹时弯成月牙，倒掩去不少原本的风流多情。身后的小护士，连同那位低着头快速记笔记的，都忍不住讶异地看了过来――似乎从来没见过傅医生如此开怀的样子。
　　“好久不见，你还是一样欠揍，”盛炆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傅砚炘。”
　　“你也不赖。”傅砚炘眼角的笑意还未消散，凝在眼尾的那一点弧度上。
　　小张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这两位都是老相识，旋即便乐呵呵笑开了:“傅医生和盛总认识啊，那真是有缘啊！”
　　盛炆不带温度地扫了他一眼，傅砚炘倒是不介意，笑眯眯地接话:“是啊，老同学。”
　　盛炆冷笑:“七年没联系了，不熟。”
　　傅砚炘似乎顿了一下，随即脸上笑意不减:“是啊，7年不见，我们盛总还是一样冒失呢。”
　　盛炆听不得他那拿腔拿调的鬼话，微微别过头去闭目养神了。
　　傅砚炘站着看了他一会儿，也没说什么，就吩咐两个小护士做事情，换完药记录完后，就带着她们出了门。
　　半只脚还没踏出门，方才还装死假寐的盛炆突然诈尸般突兀地开了口:“等等。”
　　傅砚炘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
　　盛炆没睁开眼，从唇缝里蹦出几个字来:“把你这品味堪忧的花扔了。”
　　傅砚炘没反驳也没动作，只微微眨了眨眼，带上门就出去了。
　　门甫一关上，盛炆就睁开了眼。小张殷勤地凑上来问东问西。他这小助理办事能力是很不错，又麻利又精准，就是八卦嘴大的毛病怎么也改不掉。
　　“哎哎盛总啊，那个傅医生，和你是老同学啊？”
　　“高中同学。”
　　“那怎么7年没联系了啊？不参加同学会吗？”
　　“大忙人，不屑于参加。”
　　“啊...不过也是，这个年纪就能坐上科室副主任的位子，听说还是个镀金海归，想必是个精英中的精英了！”
　　盛炆皱了皱眉没搭话。
　　他沉默不语就是赶人了，小张这时也不敢多嘴，麻溜地给盛总留下了私人空间，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盛炆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是一团浆糊搅和在一起，怎么也和不开。思绪繁杂剪不断理还乱，盛炆竟在这样的烦闷中回忆起了高中往事。
　　记忆里还是高中那个篮球场。盛炆青春期时对篮球的热爱不亚于任何NBA狂热粉丝，熬夜追球赛买球星周边抢签名这种事是他的高中日常，当然仗着自己出色的身高条件和运动细胞，他也加入了篮球校队，和一干队友们在球场上挥洒了三年青春。
　　而那个人――那个现在穿上白大褂，戴上金丝边眼镜的斯文败类，谁能想到竟是曾经也和他一样在球场上撒野打滚的野小子？不过说是“野小子”倒也不恰当，毕竟打滚的只有他，那小子就算在球场竞技时也是一带着一股由内而外的斯文和书卷气。
　　每次从球场上下来，习惯性接住那人朝他扔来的一瓶冰水，一回头就能撞进他带笑的眼底――“喂，想什么呢！”
　　“喂，想什么呢。”记忆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说是相同的声线，却又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盛炆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出现在他回忆中的那双眼此刻被挡在薄薄的镜片后，微微敛着。
　　“――想你丫的......”不自觉顺口回了句，盛炆倏地住口，不禁抬眼瞥向坐在床头的人。
　　傅砚炘怔了会，然后露出一个无奈而近乎怀念的笑意来:“还记得啊。”
　　盛炆不做声了。他现在半身不遂，动弹不得，显然装死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绝佳选择。
　　所幸傅砚炘也没有和他继续叙旧的想法，他在床头沉默地坐了会就起身把不远处的餐盘端过来:“给你送饭来的。现在不能吃太油腻荤腥的东西，盛大少就将就一下。”
　　盛炆被对方一手扶着背一手架着左胳膊缓缓抬起来，一小桌算不上丰盛但也无甚可挑剔的餐品摆上了临时小餐桌。
　　傅砚炘就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竟没有要走的意思。
　　见盛炆疑惑的眼神投向他，傅砚炘无辜地摊摊手:“你吃完我才能收拾收拾带走呀。”
　　盛炆收回视线，也没吐槽这句漏点频出的话。一时间病房里静的只剩下了一人轻轻的咀嚼声。
　　余光里傅砚炘仿佛微微低着头在想些什么。他一双修长的手有些苍白，此刻静静地交叠在大腿上，薄薄的皮肤下是青紫色的细细的静脉，分明的骨节硌得盛炆眼睛发疼。
　　他觉得喉口的食物有些硬了，不然怎么哽的咽不下去。
　　他瘦了。个子好像差不多。多少年没运动了？一身肌肉都快成了骨架。白了好多，本来就是晒不黑的体质，终年不见日光，一身冷白皮快比得上西方传说中的神秘血族了。
　　盛炆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眼珠子快挂我身上了。”
　　盛炆一惊，随即做贼心虚地死盯着面前的菜肴。傅砚炘似笑非笑地歪了头看他。
　　盛炆最后再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深吸了口气:“你可以走了。”
　　傅砚炘替他收拾小餐桌。
　　盛炆看他在自己面前动作。那双曾经沾满灰土和汗水的有力的手此刻已是白皙苍白可任手术刀翻飞的手了，而那双掌握着人生之命脉的手在他面前稀疏平常地坐着简单的收拾活，却又平添了几分家居感。
　　傅砚炘很快收拾好了，洗干净手后又把盛炆慢慢地放倒在床上，替他拉好了被子。
　　盛炆微微侧过脸，这个位置恰好正对着床头那束红得刺目的花。为什么一眼看出这花是傅砚炘放的，是因为他从高中起就一直喜欢这种叫天竺葵的花，偏偏又执着于大红色。盛炆对大红色很不感冒，甚至有些厌恶。这种喜庆红火的，艳俗的色彩，在他的生命里从来没受待见过。
　　至于人生病了还摆大红色天竺葵，盛炆是真的摸不透傅砚炘的想法了。
　　――纯心找揍呢吧。
　　说是两个月，但盛炆在市医院的所谓vip房忍了三天，就吩咐小张把自己转移出去了，曰在家休养。
　　所幸也无甚大碍，全身的毛病只骨折这一项算是比较头疼，在家请私人医生帮忙看护着休养着，长回来就好了。
　　出院那天盛炆坐在小张推着的轮椅上，在办出院手续的地方迎面撞见了傅砚炘。他似乎刚结束了一场不小的手术，眼底的疲倦还未掩去，见到他时却又好心情般微微笑了起来。“盛大少，早日康复啊。”他写完手上的东西，又接了个据说找他的电话，嘀嘀咕咕讲了半天之后回神才发现，这祖宗还杵在这没走呢。
　　傅砚炘好脾气地弯下腰:“盛总，还在这郊游呢？”
　　盛炆不理会他的调侃，眼神有些不自在地别开。
　　“手机给我。”
　　“嗯？”
　　“我说手机！”
　　傅砚炘一边漫不经心地点着头迎合他，一边从兜里摸索着掏出了手机。盛炆在他手机上闷头捣鼓了一会，末了又把手机递回来。
　　“怎么，在我手机上安装了先进监听监视器？”傅砚炘嘴欠道。定睛一看，自己的微信列表里居然多了个人。那人头像是一团深沉高贵的黑，颇有几分未成年中二少年的不羁叛逆。名字也是，就一个句号，非诚勿扰非礼勿视。通讯录里也多了个号码，盛炆两个大字前面还加上了嚣张的A。
　　傅砚炘无奈地摇摇头。
　　盛炆紧紧盯着他看了会，发现对方没有做出当场把他拉黑之类的过激举动，暂且放下心来舒了口气。
　　“不准拉黑我。”
　　狠狠地下了命令后，盛炆让小张推着自己离开了市医院。
　　他捏着手机的手汗津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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