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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籁前奏
我从不曾怀疑自己的记忆:我叫火舞,是个流浪孤女,在很多年以前来到桃花源,并定居于此。
我对最初来此的印象已然不深了——
我只依稀记得,那一年的冬日下了很大一场雪。森林和荒原都被覆盖了一层白雾,树桠上垂下透明如利刃的冰凌,像仙境般奇幻。我在林子里独行,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大地银装素裹,天穹被巨大的冰蓝色分割,落下一片一片哀伤的黑暗斑影,在白雪地里静静地摇曳。
那时,雪霁天晴。
我走啊走,一直走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一头栽倒。我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我开始回忆自己短暂而碌碌无为的一生,开始追索、遗憾、悔恨以及绝望。那时,我还记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一些什么。那种追忆虽不完美,但也是十分好的。只可惜,现在我已记不得许多了。
有琴音隐隐传来——
憩鸟踩在琼枝上,扑腾翅膀,抖落雪絮,留下一声轻微的声响,盘旋,又离去了。
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阳光,我卧在雪里,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试图抓住什么。但我太难受了,难受得即使是拼尽全力地呼吸,却也寻不到失去温度的肺腑,就仿佛整个人都变成了地上的一掊雪,快要在太阳光里消失。渐渐地,我放弃了挣扎,并开始出现轻微幻觉,在朦胧的幻梦里,我听见美妙的琴音,像潺潺溪水般灵动、温暖,又像森林般隽永、神秘,将白色营造成坟墓。那声音袅袅如烟云,缓缓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流动,每经过一个地方,就留下一丝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影子来到我眼前。
“你是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嘭咚、嘭咚、嘭咚,——吹奏着奇怪的曲子。
“我是来接你的人。”
“我们去哪里。”
“去一个只有……”
他的声音消失在我最后的意识里,仿佛天籁,但并不清晰。他是白色的,像从雪森林中凭空诞生的精灵,或者仙人,晃花了我的眼。我想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迷恋上了雪、云、天空、画纸、羊脂玉以及一切和白色有关的东西。我觉得我抛弃了过往,在和一个崭新的世界亲吻,它是那样的宁静安好。
我还依稀记得,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曲子,和现在的一样,悠远而淡雅,令我沉醉。
我还依稀记得,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人生有很多种选择,一旦决定了,就走下去,即使头破血流;所以,慎重地对待这些选择,因为它们每一个,都创造出一整个世界,独一无二的世界。
我还依稀记得,我问他,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不,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相识。
开始,是一个可怕的词,如同应验一个魔咒,如同指引一座坟墓。我总在想,也许前世我听过这样的话,是一个女人对我说的。她没有选择开始,她的世界便和我的迥然不同,以致于我们在这一世里不再相遇。
一睁开眼,发现自己仿佛在飞翔,我还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白狼拉着雪橇,灰熊在花圃里打滚。
我们像孩子一样,乘着白狼雪橇看灰熊在花圃里打滚。它们从温暖如春的山谷里,一直滚到山坡上。我们从寒冷寂静的山坡上,一直开到繁花盛开的山谷里。我们错开时,彼此微笑。
“谢谢你救了我。”
“这没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桃花源。”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
“哪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那你给我取一个吧。”他漠然如冰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浅笑,轻盈仿若倦鸟抖落半空的雪霰。
“我不能做主。”
“为什么?”
“这是你的自由。”
“那么,好吧。”他闭上双眼,又轻声说,“等我睁开眼时,我看见什么,那便是我的名字。”
“好。”
我们继续接近山谷,山谷里像春天的花园,绿色中繁花点缀,姹紫嫣红,背后巨大的雪山如白色的纱帘,半遮半掩,静静地守护着。而那里最醒目的事物,莫过于一座茅屋,屋顶上留了一层未化尽的白雪,和远山相应,而茅屋的土墙,被刷上了如胭脂般的红色颜料。茅屋被低矮的栅栏围住,从檐下伸出一面大旗,在花圃上空飘荡,上面用黑色的笔墨书写着一个字:茶。
他睁开眼,微微一笑。
“是茶寮。”我笑着道。
“雪寮。”
“好,雪寮好。”我拍掌叫道,“雪中茶寮里,会有什么呢?”
后来我们才知道,雪中茶寮里,是蜘蛛结网、枯骨陈妆以及断壁残垣,也不知被遗弃了多久。
“你叫什么?”他站在茶寮里,静静地看着窗外。
“你闭上眼睛,再再睁开时,就可以看见我的名字。”我神秘地说。
他果然闭上双眼,而我则绕到他旁边,牵起他的袖子一角,带着他在狼藉的茅屋里乱转一番。我将他带到了一方木鱼前,木鱼上雕刻着一些图腾、字迹,已经看不清了,但莫名吸引我。然而,他并没有睁开眼睛,而是转了方向,向前走到了一面镜子前。镜子有细微的裂痕,分岔成网。
我走到镜子旁,又循着它所照见的景物,紧张地向后看去。
“火舞。”他睁开眼。
“答对了。”我茫然地看着天尽头如火舞般流动的晚霞,继而不解地道,“为什么一定是火舞,而不是别的什么……余霞、红云或者凤凰?”
他没有回答我。
我等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另一支曲子。他解下背上的弦琴,放在花圃的石台上,优雅地摆正坐姿,十指像跳舞一样,奏出如天边火舞般的惊艳。于是,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衷、疑惑,或者某个选择。
我们大约是这样相识的,似曾相识,于是理所当然。
他是雪寮,我是火舞,如同两个幻象。
对,只有在光怪陆离的梦里,邂逅才是离奇的美妙;只有在波谲云诡的梦里,世界才是冰与火的碰撞。我们像两个幻象,在虚无里撞见、交错,并融为一体,共同欣赏每一个天亮和暮色四合。我一直活在爱的梦里,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们都这样平静而热情地活着,彼此慈悲、忠贞并沉默,相依到老。我会画画,一笔一笔,创造出一座城,下一座城,再下一座城……直到它们组合成一个国家,名叫众善国。雪寮喜欢称它华胥,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那一天,我生了一场大病,头脑发热,四肢冰凉,呼吸不畅,时而浑浑噩噩时而清醒但痛苦,仿佛随时会死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世界于我而言变得微不足道,我只能微弱地感受到来自雪寮的温暖、呼吸,就好像稀缺的空气那样贴近、好像明亮的光线那样鼓舞人心,一直一直萦绕在我周围。
再后来,我们到了桃花源,住在一个通体莹绿的小竹楼里,上下两层,楼里几乎所有的家具都和竹子有关。我们吃自己种下的稻米、小麦、水果以及野菜,喝自己弄来的泉水、果浆、蜂蜜、牛奶以及清茶,和大家一起酿醋、造酒、晒盐或参加篝火舞会,养一些小动物和花花草草,也穿自己织的布匹、草帽,乘自己搭建的船、马车、雪橇和秋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会累,会饥寒,会哭泣,会生病,却从不会疲惫和焦虑。时间对我们而言,不是来不及、追悔,也不是一天天老去,而是昼夜交替,仅此而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遇雨听雨,遇雪赏雪,拥抱太阳,对酒诗唱,也和灰熊一起打滚,也许还会腾出一些时间去踏青、捉鱼、采草药、看星星或裱画。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忙碌,要做这要去那儿,但同样不疾不徐。
我们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使不完的力气,以及如同太阳般灼灼燃烧的热情,仿佛我们生该如此。
桃花源里的人,像我描画的众善国中的人,善良、真诚、勤劳、勇敢,没有贪婪、妒忌、攀比和恶意,将其余的人当成自己的家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没有纷争,也仿佛他们生该如此。忙碌辛苦,但因为风调雨顺、四季丰足以及彼此慈善,所以他们呼吸着美好的空气,吃着天然健康的食物,喝着干净的泉水,唱着动人的诗歌……
天上的神祇,眷顾着这个小世界,用桃花迷林将之与外面的天地隔离,又用清泉之水净化众善之心。
有一个人曾告诉我,能够到达这里的人,都是受到神祇眷顾的人。后来我再见到那个人时,雪寮告诉我,他叫季善,是一个医生。自那之后,我的众善国里,又多了一个如同桃花般漂亮的医生。
“季善,为什么你又脸红?”那一天我问他。
“我、我……大概天生如此。”季善在练习针灸术,他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将又细又长的针当飞刀使。
春天的桃花,如雪片般飞舞,似胭脂般迷离。
我们在桃花源边缘地带散步,那里被称做“十里天涯”:烟霞漫天、残香堆冢,飞红散成绮,竟似要被花瓣掩埋。如光线般的银针,嗖地飞出,串着两瓣花瓣,眨眼间便钉在树干上。季善一面走一面练习,还说当我们往回走时,他将取下每一根针,将上面的桃花送给源里的每一个孩子。和我们一起散步的,还有一家人,母亲长得很好看,名叫赵琳;父亲长得很英俊,好像叫张,小孩子叫阿步,聪明而可爱。他们一家是我们的邻居,也是这源里十分和蔼聪明的好人。
“雪寮,你在想什么?”我转头问他。
“我在想屋顶上的梁燕回巢、花圃里的胭脂开花,”他顿了顿,又笑道,“还有后山的叮咚泉。”
“我想听琴。”我提议道。
“好,那我们停下来。”季善率先放下背囊。
“我们去那里!”小阿步指着一颗桃花树旁的空地,兴奋地大声叫道,“连石头也晒暖了呢。”
“好。”赵琳微微一笑。
“跑慢点——”张在后面追着小阿步跑,他总喜欢这样。
然后,我们停下来,在桃花林间找了块干燥的地方,铺上毛绒毯,摆上小案、美酒、甘果脯以及线装书。
雪寮的弦琴,弹得极好,其声似水婉转清丽,其质如云变幻飘逸,渺渺天籁,令人神魂颠倒。初时,那琴音缓而不慢,像梁间燕啼、胭脂花开以及清泉汩汩,载满了三春日光、回忆。渐渐地,燕飞花舞,泉泻奇林,惊散憩鸟,如一阵风过,吹起簌簌红花漫天,在半空盘旋,忽高,忽低。旋即,水云聚如珠玉,兀然落下,击打湖镜,叮咚叮咚,似仙人在锣鼓上疾舞,罗袜生香。过了一会儿,那仙人飘远,落花逐流水,飞鸟掠溪间,铺入一望无际的苍翠莽原,看不尽野旷天低和云蒸霞蔚。最后,我们随着那琴音,踏遍千山万水,在原野里策马奔腾,与风为伴。
阳光穿过繁花罅隙,落在琴弦上,斑驳摇晃,像一个个透明精灵跳舞的影,小小的,灵动的,妙不可言。夫妇唱起了山谣,孩子编织花环。少年如桃花瓣绯红的脸颊,燃烧着美梦,一丝一毫沉沦。
我的画板上,出现这一切,如时间静止。
后来,我们在林间待了一整天,晒太阳、听曲子、唱歌、跳舞、念书、制花瓣糕、编花环以及吃酒,又一起踏着晚霞归家。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发现雪寮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的脸。他的目光让我觉得心慌,然后我就在镜子里,看见了我脸上的痘痘。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红色的痘痘布满了我的额头、两颊。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痘万痘似花开。”雪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都这样了,你还笑话我!”我恼怒地将手里的镜子砸过去,被他避开,落在地板上哐当一响。
“我们去找季善。”他提议道。
“只能这样了。”我恹恹地捂着脸,看向窗外无暇的春色,补充道,“一定是最近吃多了辣喝多了酒。”
这天上午,我们来到季善家。
季善独居于鸣唱溪边的草庐里,草庐旁还有一大片漂亮的花圃,里面种满了各种花木草药,还用小纱盒子养了着蝈蝈、铁牛、甲壳虫之类的昆虫。他很喜欢在他的园圃里捣药、做实验、斗蛐蛐儿,即使一个人,也可以过得非常逍遥自在。不过我们的到来通常使他更为高兴。了解了我的情况后,季善很快就给开了处方:地黄六钱、赤芍三钱、盐车前子一钱、野菊花四钱、牡丹皮二钱、连翘一钱、虎杖二钱、土茯苓二钱、桑叶二钱、桔梗三钱、白花蛇草二钱、金银花四钱、火麻仁一钱。随后,他又建议我们去田间采些齿菜、鱼腥草等清热降火,帮助调理身体。
春天的田野里,长了许多鱼腥草、紫云英、苦荬菜、马齿苋以及蒲公英,仿佛怎么采也采不完。我们将采集的野菜、小花和草药分别放在竹篮、竹背篓里,准备送一部分给桃花源里的村民,然后下了小坡,穿过矮树丛,路过水田边的破帽子稻草人,在一条田埂子上并排而坐,吹风唱曲子。
“雪寮,我们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吗?”我看着风中的稻草人问他。
“会,”他稍作迟钝,又补充道,“永远。”
“等我们老得快要动不了的时候,我们就去桃花源外,好不好?”
“为什么要去那里?”他不答反问。
“因为……”我踌躇半晌,仍想不出满意的答案,最终气馁地望着远处的太阳,并呐呐道,“我大概有些……好奇。”
“那里并不美好。”雪寮低声叹道。
“我知道啊,所以才想要去……看看。”我略加思索,又继续道,“也许它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丑陋。”
“我们也可以现在去。”他忽然改口,像是试探似的。
“现在?”我惊讶地看向他,随即笑着拒绝道,“不、不,我不想。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安定很美好,像一个美梦一样,我喜欢它。”
“你喜欢梦,还是现实?”他忽然问。
“我不知道。”
“而我更喜欢现实。”
“我们现在就在现实里,多么美好!”
“那么,就一直这样吧。”雪寮轻轻地叹息一声,站起来,牵起我的手,对着澄澈的天空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一直这样。”
“直到老。”我补充道。
“然后一起死去,合棺入□□同腐朽。”
“又是死又是棺又是腐朽什么的,这也太不吉利了吧?毕竟我们还很年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啊。”我咧嘴一笑,松开雪寮的手,轻快地跳下田里,开始踩秃秃的稻桩,一踩一响,咔嚓咔嚓。腰间的流苏坠子,也伴随着我的动作,在风中摇摆、晃荡、碰撞,发出细微的哐当或叮铃的声响,活泼有趣。
雪寮在田埂子上,配合我踩桩的步伐,缓慢地往前走。
数不尽的鸦雀,零零星星散布在旷阔的田地间,落下,又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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