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戒断

　　陈畅来华海学院快一个月了。

　　自从来了，他就开始戒烟。毕竟学校食堂不比以前他呆的小饭馆，对厨师的个人卫生要求很高。
　　他本来也不喜欢抽烟，只是前些年有段时间吸得狠了，种下了瘾，后来时不时就会泛上来，少不得要来一根解解馋，平息心底那种抓心挠肺的痒。
　　现在有个机会迫使自己断瘾，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对于他这样没太大毅力的人而言，有外界监督着，反倒比自己一天到晚逼迫自己要轻松许多。
　　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他就从厨房里扯根芹菜，叼在嘴巴里砸吧砸吧，过过干瘾，忍忍也就过去了。

　　就是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

　　陈畅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早上醒得早，有时候天还不亮就睁了眼，再也睡不着了。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早上醒来后坐在床头来半根烟，不为别的，就为了吸烟时什么都不想，脑子全然放空的那种安静。
　　他一贯很会享受安静孤独的氛围。

　　可是现在，这种安静于他而言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

　　陈畅所在的第一膳堂被学校承包给了新南市的一家食品公司。华海学院地处远离市中心的大学城，第一膳堂上上下下又有五六十号员工，公司干脆在学校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栋三层小楼，置办成员工宿舍。
　　三层小楼房间本来就不多，食堂经理占去个套间，几对双职工拖儿带女地瓜分了剩下的，最后留给陈畅这些单身员工的，只剩下了集体宿舍。
　　集体宿舍的租金最便宜，每月就在工资里扣三百块钱，但条件也是最差。一个十余平米的房间里划出两个单独的隔间，作为厕所和浴室，外面相对摆着一张大方桌和两张高低床，住四个人。
　　陈畅的舍友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半夜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响亮得能在房间里激起回音，时常扰得睡眠本就不好的他一夜都闭不了眼睛。
　　好在陈畅现在做的是小炒窗口，早餐不开工，不用四点就起床，可以多赖一会儿，多少弥补一下晚上的损失。

　　今天是本月的第一天，经理按例在早餐时段后组织全体员工训话。
　　陈畅听他大着嗓门反复强调着食品安全和卫生，忍不住有点昏昏欲睡，最后连队伍什么时候散了都没发现，醒过神来时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他也转身欲走，却见一个男人迎面而来，他这忽然转身，两人差一点儿撞上。

　　陈畅自己也有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可这人还比他高了半个脑袋，而且身材结实，穿着简单的短袖T恤，露出两条肌肉紧实的胳膊。陈畅只不过跟他擦了一下肩，就被带得有点不稳。

　　他忙退开一步站稳，低声道歉，那人正要说什么，就被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

　　“高队长回来啦！嘿，什么时候到的？”这么大的嗓门，正是食堂经理老刘。
　　那人笑答：“早上的火车，刚到。”
　　这声音低沉浑厚，听上去十分爷们儿，跟这人的外表倒是十分相符。

　　老刘热情招呼：“才回来啊，都快中午了，吃饭了没有？我叫厨房给你做点东西吧。”
　　那人哈哈一笑，“可不是？火车上的东西太难吃了，下火车一路过来又没地方吃饭，我都快饿晕了，一回来就上你这儿打秋风来了，刘经理，江湖救急啊。”

　　“应该的，应该的。”老刘说着，眼神往周围一扫，便看到了旁边正准备走的陈畅，抬手一招，“正好，小陈在这儿。来，小陈，过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咱们校警队的高队长。”
　　陈畅只得又走回去。

　　站到面前，他才看清这人的样子，一个词形容——爷们儿。不仅声音爷们儿，体格爷们儿，长相也是十足的爷们儿，脸庞的线条刀劈斧凿一般，眉目端正，眼神格外有力，整个人粗犷中别有一股英武的精神气。
　　被他那双眼睛一看，陈畅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是被逮住的小偷，正在面临着警察的严格审问。

　　他抿紧唇，撇去这个古怪的想法，中规中矩地跟人打了个招呼。

　　老刘笑呵呵地又对那人介绍：“这是新来的小陈，你走了大半个月估计还不知道，咱们小炒窗口的老冯走了，回家给女儿带孩子去了，小陈就是他推荐来的，别看年纪不大，嘿，炒菜还真挺不错。”
　　那人笑着伸出手，“那我可得好好巴结一下小陈师傅，回头找你蹭菜去。”
　　陈畅愣了一下才伸手跟他握住。

　　男人的手很大很有力，粗糙的掌心摩擦过他的，激起一种隐约的……

　　陈畅忽的抽回手，扭头对老刘说道：“经理，没事那我先过去了。”

　　老刘一摆手，“急什么，你先去厨房看看现在有什么菜，给高队长炒两个菜过来，动作麻利点，别让人等久了。”
　　陈畅迟疑了一瞬，点点头，也不说话就去了。

　　老刘见高鑫禹盯着他的背影看，便主动说道：“小陈这人就是有点害羞，不怎么爱说话，高队长你别见怪，他人挺老实的，干活也勤快。”
　　高鑫禹收回目光，笑了笑，“这学校里什么都好，就是学生多，天天吵得人头疼，有个安静点儿的也好。”
　　“说的也是。”
　　“不过我看他年纪挺小，这么早就出来打工了？”高鑫禹随口问起。
　　老刘一时半会儿也没事做，干脆引着他在餐桌前坐下，随意闲聊起来，“倒也不算太小，今年二十三了，就是看着脸嫩。还别说，这小子长得俊，菜又炒得好，才来了一个月，小炒窗口的业绩就长了一大截，好多女学生专上他那儿打饭。”
　　高鑫禹打趣道：“这可是你们的优势，别的食堂想学都学不到啊。”
　　老刘被他说得哈哈大笑。

　　两人又天南地北聊了一阵，陈畅便端着盘子过来了。

　　现在正是后厨切配菜准备午餐的时间，可选的食材挺多，但食堂每天做什么菜式用多少食材都是有规定的，他不好挪用，最后干脆从小炒窗口配了个番茄炒蛋，又从炒饭窗口跟人要了把米粉，快炒了个牛肉炒米粉。
　　他也不知道这高队长口味如何，不过看他那模样，不像是喜欢吃清淡的，便酌量放了点辣椒，估计不会弄错。

　　果然，高鑫禹看了盘子里的两道菜，脸上便露出一点笑意，“真香，闻着我肚子都要叫了。”
　　老刘一听，也觉得面上有光，便笑着说：“那你慢慢吃，我不打扰你了，下次有空咱们再好好聊聊。”
　　“成，你慢走，今天还要多谢老哥你招待。”
　　“客气啥，都是应该的。”

　　老刘走后，陈畅也想离开，谁知刚一迈步，就被人从后面捉住了手腕。

　　“小陈师傅。”
　　那人在身后喊了他一声，低沉的声音里含着浅浅的笑，听上去十分亲切。

　　他的手腕被他握在手里，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叫人有些说不出的心慌。

　　陈畅借着转身的动作挣脱了他的手，低垂着眼，眼睛只盯着那盘牛肉炒米粉中的一丁翠绿葱花，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高鑫禹对着他半垂下来的漆黑发顶，顿了顿，笑道：“没事，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不用了。”陈畅说完这一句，感觉有点生硬，便又补上一句，“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说完转身就走了，脚下步子有点急，也不知道在赶什么。

　　高鑫禹望着他一直走进工作间去，才终于收回视线，低头吃饭。

　　番茄炒蛋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看上去跟平时的很不一样。盘子里铺陈着水嫩嫩的番茄块，兜着融融的番茄酱汁，鸡蛋像是一整片厚薄均匀的蛋饼切碎的，散落在盘中。随便夹起一块，都能看见蛋饼背面覆着一层浓香的番茄汁，艳红与明黄交织在一起，却又格外分明，漂亮极了。整道菜散发出浓郁而爽口的酸甜香味，光是看着就刺激得人垂涎欲滴。
　　牛肉炒米粉看上去普通，但吃进嘴里才发现妙处。油底爆过了洋葱，别有一种鲜美口感。圆白菜和豆芽的水分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炒粉的油腻和牛肉的荤香，再点缀上胡萝卜丝淡淡的清甜和若有若无的辣味，吃进肚里，只剩下一种感觉——满足。

　　每一种味觉需求都被照顾妥帖，让整个人都舒服得放松下来。

　　高鑫禹本就饿极，吃到出乎意料好吃的食物，更是胃口大开，不过片刻便将两盘菜一扫而光。

　　收拾好餐具，临出食堂时，他特意走去此时仍空空荡荡的小炒窗口看了眼。

　　玻璃窗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员工证。
　　证件照上的青年显得比现在还要小一些，发型比如今利落的短发要长，显得有点儿说不出的呆，一副好欺负的模样。他微抿着嘴唇盯着镜头，眼神清澈而平静，看上去很乖巧。
　　照片下面是他的工号和名字——陈畅。

　　高鑫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忽而一笑，这才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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