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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巷尾的“麻烦”
暮春的雨,下得又细又密。
像绣娘手里数不清的银针,斜斜地扎进青石板缝里。
沈青瓷锁好“沈记杂货铺”最后一块木板门时,天已经黑透了。她掂了掂手里油纸包——里头是白日没卖完的几块硬糕饼,明天蒸一蒸还能当早饭。撑开那把半旧的油纸伞,伞骨吱呀响了一声。
巷子深得看不见头。
雨丝在昏黄的灯笼光里飘成雾,墙根下的青苔被洗得发亮。她习惯性走得快,窄袖裙摆扫过湿漉漉的石板,溅起细小的水花。这条巷子她走了十八年,闭着眼都能摸回家——如果那间空荡荡的老屋还能算家的话。
父母留下的杂货铺勉强糊口。
独居的日子练就了耳听六路的本事。今夜雨大,连野猫都躲得不见踪影。只有雨打屋檐的啪嗒声,和她自己的脚步声。
巷子尽头是个堆杂物的角落。
平日里野猫聚在那儿翻垃圾,味道不太好闻。青瓷每次路过都要加快脚步。今夜却有些不同。
那团墨色太突兀了。
倒在湿漉漉的烂菜叶和破瓦罐旁边,像谁随手扔了件昂贵的缎子袍。青瓷脚步没停,心里却咯噔一下。这年头,扔件好衣裳可不寻常。她多瞥了一眼。
冷风恰在这时卷过来。
吹动了那墨色的一角。
露出半张脸。
青瓷的脚像被钉在了石板路上。
伞檐的雨水汇成一线,滴答滴答落在她鞋尖。她盯着那半张侧脸,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那是张……不该出现在垃圾堆旁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却精致得像玉匠呕心沥血雕出来的——眉骨到鼻梁的线条流畅得过分,睫毛又长又密,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颊上。
像个破碎的瓷人。
青瓷握紧了伞柄。
“麻烦。”她低声骂了句,不知是骂那躺着的,还是骂自己多管闲事的心。父亲生前总念叨“见死不救,有损阴德”,母亲也常说“能帮一把是一把”。可他们都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少管闲事。
雨下得更急了。
那人的袍角又湿透了几分。
青瓷咬了咬牙,转身就走。走了三步,又停住。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雨巷,再看了看那张脸——眼睛紧闭着,嘴唇泛着青紫。鬼使神差地,她折了回去。
伞挪过去,遮住了那人上半身。
蹲下来时,裙摆浸进了泥水里。她也顾不得,伸手去探鼻息。指尖触到皮肤的刹那,她打了个寒颤。太凉了,像摸到了一块冰。但还有气,微弱得像风里的烛火。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青瓷又骂了一句,这次声音更低了。
她仔细看了看这人身上。墨缎长袍料子极好,绣着暗纹,在水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可找了一圈,没见着伤口。没有血,没有淤青,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昏着。
像个睡美人。
青瓷被自己这念头噎了一下。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雨巷寂静,只有雨声。把这人扔在这儿?明天大概就是一具尸体。带回去?她一个独居姑娘,捡个陌生男人回家——传出去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挣扎了大概半柱香时间。
青瓷把油纸伞轻轻放在那人头边,好歹挡挡雨。自己冲进雨里,深一脚浅一脚跑回杂货铺后院。板车就靠在墙角,平日里拉货用的,旧是旧了点,轱辘还能转。
拖过来时,她浑身都湿透了。
头发贴在脸上,难受得紧。可顾不上这些,她蹲下来试图搬动那人。一上手心里就一惊——看着瘦,分量却不轻。她咬牙使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把人翻过来。
正脸完全露出来时,青瓷呼吸一滞。
方才只看侧脸已觉惊艳,如今整张脸都在眼前,冲击力更大了。眉如远山,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即便昏迷着,眉宇间也自带一股说不清的气度。不是凡人该有的模样。
“该不会是妖怪吧。”青瓷嘀咕,手却没停。
连拖带拽,总算把人弄上了板车。板车吱呀抗议了一声。青瓷扯过车上防雨的油布,胡乱盖在他身上。想了想,又把他头脸露出来,怕闷死了。
拉车往回走时,雨小了点儿。
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青瓷弓着身子,两手死死抓着车把。板车比她想象中沉得多,每走一步都要使足力气。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真是疯了。”她喘着气骂,“救个来历不明的,还长得这么……这么招摇。”
招摇。
对,就是招摇。这张脸扔哪儿都是祸害。青瓷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等他醒了,问清楚来历,能送走赶紧送走。送不走也得让他干活抵债——她沈青瓷可不做亏本买卖。
后院的门吱呀打开。
板车拉进去,青瓷反手栓上门栓。院子里有口井,几盆半死不活的花,墙角堆着杂物。她住的厢房亮着灯——出门前留的,怕回来时太黑。
久未住人的客房门锁都锈了。
青瓷踢开门,灰尘扑面而来。她咳嗽两声,把板车拖到屋檐下。雨还在下,但小了许多。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掀开油布。
那人还是昏迷着。
烛光从屋里透出来,照在他脸上。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眼皮下淡青的血管。青瓷伸手碰了碰他额头,还是冰得吓人。
“别死在我这儿啊。”她低声说,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人挪进了屋。
床铺是现成的,只是久未住人,落了层灰。青瓷扯下旧床单,从自己屋里抱来干净的铺上。炭盆生起来,屋里渐渐有了暖意。
该换衣服了。
青瓷站在床边,盯着那身湿透的墨缎袍子,耳根开始发热。她活了十八年,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除了收钱找零时不可避免的接触。现在要给人换衣服?
“医者父母心。”她念叨着父亲常说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手伸出去时,指尖有点抖。
解开衣带时,她别过脸去。可余光还是扫见了——锁骨明晰,胸膛线条流畅,肌理匀称得不像凡人。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青瓷深吸一口气,扯过干布胡乱擦拭。
触感比想象中更……奇怪。冰凉,光滑,又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韧性。她匆匆擦了几下,赶紧套上父亲的旧衣裤。父亲身形偏瘦,这人的骨架却更挺拔些,衣服穿上去有些紧,袖口短了一截。
换好衣服,青瓷额头上已经冒了汗。
她坐到床边矮凳上,喘了口气。这才有工夫仔细打量这人。换了粗布衣裳,那股子贵气居然没被遮住。反而因为衣不合体,显出几分脆弱的俊美。
“麻烦精。”青瓷又骂,语气却软了些。
她起身去翻药箱。
母亲留下的伤药不多,都是些治跌打损伤的。她拣出驱寒的药材,去厨房生了火。姜汤熬上时,窗外雨声渐渐停了。只剩屋檐滴水,一声,一声,敲在石阶上。
汤熬好了,滚烫。
青瓷盛了一碗,端回屋里。那人还在昏迷,喂汤成了难题。她试了几次,汤匙碰着嘴唇,就是灌不进去。急得她额头冒汗。
“你可别真死了。”她咬牙,索性自己含了一口。
俯身下去时,心跳得厉害。
凑近了才看清,他睫毛真的长得过分。鼻梁又高又直,嘴唇因为失温泛着淡紫色。青瓷闭了闭眼,心一横,贴了上去。
温热的姜汤渡过去。
她感觉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有效。青瓷赶紧又含了一口,如法炮制。一碗汤喂完,她脸颊烫得像烧起来了。胡乱擦了擦嘴,把碗搁到一边。
烛火跳了一下。
青瓷坐在矮凳上,盯着炭盆里红通通的炭火发呆。忙活了大半夜,这会儿才觉得累。眼皮开始打架,她强撑着没睡——万一这人半夜有什么变故呢?
可终究是撑不住。
头一点一点,最后歪在床边,睡着了。
梦里是一些零碎的片段。父亲笑着教她打算盘,母亲在灯下缝补衣裳。然后画面一转,讨债的人堵在门口,骂骂咧咧。她躲在门后,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再后来,是空荡荡的家,和永远算不完的账本。
她睡得不安稳。
直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青瓷猛地惊醒,抬头看去——床上的人还是老样子,呼吸似乎平稳了些。她松了口气,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窗外天还是黑的,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漏出一点光。
她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
目光落在床头小几上——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戒指。非金非玉的材质,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戒面上刻着奇异的流云纹,看久了会觉得那些纹路仿佛在流动。
是这人身上的吧。
青瓷拿起来看了看,入手微凉,沉甸甸的。不像凡物,但也不像她见过的任何法器。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原处。来历不明的东西,少碰为妙。
重新坐回矮凳上时,她睡不着了。
就着烛光,仔细看这张脸。现在看得更清楚——眉毛生得极好,不浓不淡,眉尾自然上扬。鼻梁高挺却不显锋利。嘴唇……
青瓷别开视线。
她想起喂汤时那一触即分的柔软触感,耳根又热起来。暗暗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长得好了点儿吗?皮相而已,早晚会老会丑。
可视线还是忍不住飘回去。
这人睡着的样子,莫名让人觉得……安心。不是那种憨厚的安心,而是一种奇特的、近乎神圣的宁静。仿佛天塌下来,他也不会醒。
“你可千万别是个大麻烦。”青瓷低声说,像在警告他,又像在说服自己。
烛火又跳了一下。
她起身剪了剪灯花,屋里亮堂了些。回头时,发现那人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轻微的,像是蝴蝶振翅。
要醒了?
青瓷心里一紧,下意识整了整衣裙——虽然都是粗布衣裳,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她又理了理头发,手指触到湿漉漉的发梢,才想起自己还浑身湿着呢。
算了,救命恩人还讲究这些?
她重新坐下,摆出平日对着难缠客人时的表情——三分精明,两分冷淡,五分“别想占我便宜”的警惕。可对着这张脸,这表情有点绷不住。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
那人没醒,呼吸却更平稳了。青瓷打了个哈欠,困意又涌上来。她强撑着没睡,从怀里摸出那包硬糕饼,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干巴巴的,没什么味道。
配着窗外的月光,和床上躺着的“麻烦”,慢慢嚼着。脑子里开始盘算:明天得去打听打听,最近镇上有没有丢人。这长相,丢了不可能没人找。
要是没人找呢?
青瓷动作顿住。那就真得多一张嘴吃饭了。杂货铺生意一般,养活自己都紧巴巴的。她看了眼床上的人,又看了看手里的硬糕饼。
“干活抵债。”她自言自语,“会挑水吗?会劈柴吗?会搬货算账吗?”
估计都不会。
看这细皮嫩肉的,八成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流落到这儿了。青瓷叹了口气,把最后一点糕饼塞进嘴里。
月光渐渐西斜。
天快亮了。
青瓷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这次没做梦,只是睡得很浅。隐约觉得有人在看她,可睁开眼时,屋里还是老样子。
烛火快要燃尽了。
她起身换了根新蜡烛,插进烛台。回头时,发现床上的人姿势似乎变了一点——原本平躺,现在微微侧向里侧。是翻身了?还是她记错了?
青瓷没深究。
她在床边站了会儿,看着烛光在那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长睫在眼下打出扇形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睡得真沉。
也好,多睡会儿,醒了才有力气交代来历。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天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带着个来历不明的“麻烦”。
青瓷关好窗,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他睡得依然安稳,仿佛这世间的纷扰都与他无关。她忽然觉得,也许捡回来的不是麻烦。
是个伴儿。
这念头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伴儿?说不定明天人家家里人就找上门了,谢礼一给,各走各路。
那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坐回矮凳上,抱着膝盖,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屋里渐渐不用点蜡烛了,晨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这次是真的动了——眉头微蹙,手指蜷缩,喉咙里发出极轻的、仿佛叹息的声音。青瓷立刻坐直身体,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要醒了。
她深吸一口气,摆好表情。等着那双眼睛睁开,等着他问“这是哪儿”,等着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救了你,你得报答我”。
晨光越来越亮。
鸟开始在窗外叽叽喳喳。
床上的人睫毛颤动得越来越明显,仿佛在挣扎着要醒来。青瓷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然后——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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