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烬山河

作者:末班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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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烬骨


      谢临醒来时,先闻到的是血腥味。
      浓稠的、新鲜的、还带着体温的血腥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混着北境荒原特有的、沙土被冻裂后的苦腥。然后是痛——从四肢百骸渗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痛,像有无数根淬了毒的针顺着经脉游走,最后汇聚在心口,变成一把钝刀,慢而深地剐。
      他睁开眼。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只有大片大片的暗红与昏黄。几息之后,景象才逐渐清晰:残阳如血,泼洒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断折的旌旗半埋在泥泞里,破损的甲胄反射着最后一点天光,像满地碎裂的镜。

      而他跪在这镜子的中央。
      右膝深深陷进被血浸透的泥土里,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折在身侧——大概是断了。他垂着眼,看见自己握刀的手。虎口早已崩裂,血顺着卷刃的刀身往下淌,一滴,一滴,渗进脚下这片不知饮了多少性命的地里。
      四周很安静。
      不,不是安静。是声音太多、太杂,反而成了空洞的嗡鸣。远处还有零星的厮杀声、垂死的呻吟、战马濒死的悲鸣,但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纱,朦朦胧胧,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的世界,只剩下自己沉重如破风箱的呼吸,和心脏在胸腔里迟缓而顽固的跳动。

      咚。咚。咚。
      每一下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翻涌的血气。
      又来了。他想。
      那股熟悉的、冰锥刺骨般的寒意正顺着脊椎爬上来,所过之处,经脉如被冻裂,随即又被火烧火燎的剧痛取代。“牵机”之毒,丝级入肉,缕级侵脉,索级蚀骨,缠级……焚心。
      他如今到第几级了?记不清了。只记得离京前苏珏替他诊脉,那总是一脸倦容的大夫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蝉都歇了声,才哑着嗓子说:“停云,最多三个月。”
      如今,三个月还剩多少?
      谢临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呛出一口血。温热的液体溢出嘴角,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更深的一团暗色。
      真狼狈啊。
      若是让京城那些把他画像供在家里、称他作“北境战神”、“玉面修罗”的百姓看见,该有多失望。他们心中的谢帅,该是银鞍白马,该是破敌千里,该是凯旋时迎着旭日、连衣袍都染着金光的样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跪在血污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脚步声。
      由远及近,杂乱而沉重,踩在碎甲和尸身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谢临没有抬头。不必看也知道是谁——那身制式统一的黑甲,那面绣着狰狞兽首的旗,还有那股刻意收敛却依然掩不住的、属于顶尖杀手的血腥气。
      七杀盟。皇家圈养的猎犬。
      “谢将军。”为首的人停在五步之外,声音粗嘎,像是沙石摩擦,“别来无恙。”
      谢临慢慢抬起眼。
      夕阳正好落在那人身后,逆着光,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轮廓,和甲胄边缘冷硬的反光。但他认得这个声音。五年前北境军中大比,此人曾是他麾下一名百夫长,枪法不错,还曾得他一句“可造之材”的点评。
      好像叫……张猛?
      “张百夫长。”谢临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锈铁,“升迁了?恭喜。”
      张猛明显僵了一下。隔着面甲,都能感觉到那股骤然尖锐的杀意。
      “将军记性真好。”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刀身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淬了毒,“可惜,今日属下奉命,要借将军项上人头一用。”
      “奉谁的命?”谢临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张猛踏前一步,“北境血案,三千将士冤魂未散,朝廷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您不死,这案子……结不了。”
      三千将士。
      谢临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那三千张脸,三千个名字,三千个曾在落日关下与他同饮烈酒、笑骂“狗娘养的狄人”的兄弟。他们最后的面容,是惊愕,是不解,是染血的口型喊出的那一声“将军——”
      为什么?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那一夜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时,他正在军帐中研究舆图。副将萧墨冲进来,脸色惨白:“将军,是‘幽影’!他们穿着我们的甲胄,杀了巡夜的兄弟,正在往粮草库去!”
      他提刀出帐,看见的却是本该在外巡防的三千亲兵,如潮水般向中军大帐涌来。为首之人,正是萧墨口中已死的巡夜队长。
      “谢临通敌!诛杀叛将!”
      吼声震天。他怔在原地,直到一支冷箭擦过耳畔,才猛地惊醒——
      这是局。一个把他和三千亲兵都算计进去的死局。
      后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已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浑身是血地杀出重围时,回头看了一眼。火光映着满地尸骸,那些白日里还与他嬉笑怒骂的年轻面孔,全都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天幕。
      没有一人瞑目。
      “呵……”谢临低笑出声,更多的血从嘴角涌出,“交代……好一个交代。”
      他撑着刀,试图站起来。右腿完全使不上力,左腿的断骨处传来钻心的痛,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还是咬着牙,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张猛瞳孔微缩。
      他接到命令时,上头明确说了:谢临身中“牵机”,武功十不存一,又经历连日追杀,已是强弩之末。可此刻,这个满身血污、站都站不稳的男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抬眼看向他,就让他握刀的手心渗出了冷汗。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昔日璀璨如星河的眸子,如今晦暗如将熄的炭。眼底深处什么都没有——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唯在最深处,还幽幽燃着一点什么东西,不亮,却冷得刺骨,像坟地里飘荡的鬼火,静默地注视着所有试图靠近的活物。
      “张猛。”谢临轻轻开口,“你信我吗?”
      张猛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我不需要你信。”谢临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只问你一句:当年落日关下,狄人五万大军压境,我带着你们三百残兵守关七日,最后等来援军时,三百人只剩十七个。”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字字清晰:
      “那十七个人里,有你吗?”
      张猛握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有。当然有。他背上那道从左肩划到右腰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谢临浑身浴血、却依然挺直的背影,和那句嘶哑的吼声:“守住!援军马上就到!”
      后来他在伤兵营躺了三个月,听人说,谢将军那七日几乎没合眼,最后是站着昏死过去的。
      “将军……”张猛的声音哽住了。
      “我不怪你。”谢临打断他,目光越过张猛,看向他身后那几十个黑甲杀手,“各为其主,各有其命。今日你要杀我,是你的命。我要活下去——”
      他缓缓举起卷刃的刀,刀尖指向天空最后一缕余光:
      “也是我的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
      不是向前,而是向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战场边缘一处陡坡纵身跃下!
      “放箭!”张猛猛地回过神来,嘶声大吼。
      数十支弩箭破空而来,却只射中他残破的衣角。那道身影如折翼的孤鹤,坠入陡坡下的乱石与枯木丛中,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随即再无动静。
      张猛冲到坡边,向下望去。
      暮色浓重,坡底昏暗一片,只能隐约看见嶙峋的怪石和丛生的荆棘。没有动静,没有呻吟,连血腥气都被夜风吹散。
      “头儿,要下去搜吗?”一个杀手低声问。
      张猛沉默了很久。
      坡底是狼谷,入夜后会有狼群出没。就算谢临摔下去没死,以他现在的状态,也绝无可能活着走出狼谷。
      更何况……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一枚令牌——雍王府的令牌。临行前,那位温文儒雅的王爷亲自召见他,笑吟吟地说:“张统领,谢停云若死了,你便是下一任北境都督。若他没死……”
      后面的话没说,但张猛懂。
      斩草,必须除根。
      “搜。”他最终吐出这个字,声音干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甲杀手们迅速分散,沿着陡坡小心下行。张猛站在原地,望着彻底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了谢临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
      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仿佛早就看透了他,看透了这局棋,看透了所有人最终的结局。
      “将军……”张猛喃喃自语,“对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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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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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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