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时风都追着我们笑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卷着操场边樟树的清香，掠过旅游专业高一二班的窗台。窗玻璃被晒得有些发烫，映出教室里一片略显拘谨的喧闹——这是开学的第一天，四十多张陌生的面孔挤在同一间屋子里，空气里飘着崭新课本的油墨味，还有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紧张与好奇的气息。
　　刘沐柠坐在靠窗的第三排，背挺得笔直。她刚从操场回来，额角还带着薄汗，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皮肤上。校服外套被她随意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短袖，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胳膊。她正低头翻着崭新的英语课本，指尖划过印着陌生单词的纸页，眼神专注，仿佛周遭的嘈杂都与她无关。
　　其实她并非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更擅长观察而非参与。从小学到初中，父母永远在“出任务”“加班”“有案子”的循环里打转，她早就学会了自己处理早餐、自己检查书包、自己在放学路上避开吵闹的人群。转学来到这所职业高中的旅游专业，是她自己做的决定——父母说“你选的路自己走”，她便选了个看起来既能接触不同人、又能学到实际技能的专业。
　　“同学，麻烦让一下？”一个细软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刘沐柠抬头，看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抱着一摞笔记本，正小心翼翼地往她旁边的空位挪。女生戴着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
　　“哦，抱歉。”刘沐柠立刻往里面收了收腿，给她腾出足够的空间。
　　女生把笔记本放在桌上，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开始低头整理东西，手指捏着笔袋的拉链，拉了好几次才拉好，看得出来有些紧张。刘沐柠注意到她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小小的樱花，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丁念澄”三个字。
　　“我叫刘沐柠。”她主动开口，声音清朗，像被风吹过的风铃。
　　丁念澄猛地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尖，她慌忙用手指推了推，脸颊泛起一点红晕：“我、我叫丁念澄。念是思念的念，澄是澄清的澄。”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解释得太多，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课本上的插图。
　　刘沐柠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知道，有些人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敞开心扉。就像她自己，看似随和，实则心里总像隔着一层透明的膜，不轻易让别人靠近。
　　教室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因为班主任拿着点名册走了进来。是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中年男老师，姓赵，说话带着点口音，强调了三遍“旅游专业不是游山玩水，是要学真本事的”。点名的时候，刘沐柠听到了几个有意思的名字——于沐晴，和她的“沐”字一样；王澄柚，和丁念澄的“澄”字有点像。她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于沐晴坐在斜前方，扎着利落的丸子头，正用笔在桌子上轻轻敲着节奏，看起来很活泼；王澄柚则在最后一排，靠着椅背，手里转着笔，眼神有点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点名结束后，赵老师简单介绍了课程安排，就让大家自由交流，互相认识一下。教室里立刻又热闹起来，前后左右的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着“你从哪个初中来的”“你住哪”“你中考多少分”。
　　丁念澄显然不太适应这种场面，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绞在一起。刘沐柠看她实在坐立不安，便指了指她笔记本上的樱花：“你画得很好看，学过画画吗？”
　　“啊？”丁念澄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没有，就是随便画画。我……我不太会说话。”
　　“没关系，我也不是很喜欢吵。”刘沐柠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速写本，翻开，里面是几幅钢笔素描，有清晨的操场，有夕阳下的教学楼，还有一只趴在窗台上打盹的猫。“我喜欢随便画点东西，你看这个。”
　　丁念澄凑近了些，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你画得真好！这只猫好像我们小区楼下的那只，每次我放学都能看见它。”
　　“是吗？那还挺巧的。”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哇，刘沐柠，你这画绝了啊！比美术课代表画得还好！”
　　刘沐柠抬头，看到于沐晴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草莓味的棒棒糖，没拆包装，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她身后跟着王澄柚，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过眼神落在速写本上时，多了点认真。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刘沐柠问。
　　“赵老师点名的时候听的啊，”于沐晴大大咧咧地说，“我叫于沐晴，晴天的晴。她是王澄柚。”她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女生。
　　王澄柚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声音有点低：“你们好。”
　　“我叫丁念澄。”丁念澄小声补充道，手指紧张地抠着笔记本的边角。
　　“念澄，名字真好听。”于沐晴笑着说，“对了，刘沐柠，你是不是体育特别好啊？我刚才在操场看见你跑步，唰一下就冲过去了，比男生还快！”
　　刘沐柠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被注意到。早上来学校太早，她习惯性地去操场跑了两圈，没想到被看见了。“还好吧，就是喜欢跑跑步。”
　　“‘还好’？我看你冲线的时候，那速度，简直能去参加校运会了！”于沐晴一脸夸张，“以后体育课有你在，我们班肯定能拿第一！”
　　王澄柚在旁边轻轻“嗤”了一声，于沐晴立刻转头看她：“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王澄柚耸耸肩：“没什么，就是觉得……校运会离现在还远着呢。”
　　于沐晴还想说什么，上课铃响了。第一节课是英语，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女老师，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一个低马尾，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她走到讲台前，把课本放在桌上，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叫吴薇，是你们的英语老师。接下来的三年，我们一起学习英语，希望能相处得愉快。”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初秋的雨，落在人心里很舒服。教室里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此刻都安静了下来。
　　吴薇没有急着讲课，而是拿出一张座位表，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目光在教室里缓缓扫过，像在认真记住每一个人的样子。“虽然刚开学，大家还不太认识，但英语课嘛，就是要多开口。我们先来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用英语说一句自己的名字，再说说自己喜欢的东西，好不好？”
　　底下响起一片低低的哀嚎声，显然，对刚升入高一的学生来说，开口说英语还是有点难度的。
　　吴薇笑了笑，语气很温和：“没关系，不用怕说错，大胆说就好。从第一排开始吧。”
　　第一个站起来的男生结结巴巴地说：“I……I am Zhang Wei. I like……like basketball.”说完就赶紧坐下了，脸都红了。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大家说得都磕磕绊绊，有的甚至直接忘了词，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吴薇总是耐心地等他们说完，然后笑着说“很好”“不错”，再轻轻纠正一下语法错误。
　　轮到丁念澄的时候，她紧张得站都站不稳，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直。“I……I am Ding……”她卡了壳，脸涨得通红，眼睛紧紧盯着课本，手指都在发抖。
　　“没关系，慢慢来。”吴薇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名字是Ding Niancheng，对吗？”
　　丁念澄点点头，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喜欢的东西呢？比如……画画？”吴薇的目光落在她笔记本上的樱花图案上，带着一点鼓励的笑意。
　　丁念澄猛地抬起头，像是没想到老师会注意到这个。她吸了吸鼻子，小声说：“I like……drawing.”
　　“Very good.”吴薇笑着鼓掌，“发音很标准哦。”
　　丁念澄坐下的时候，后背都湿透了，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偷偷看了吴薇一眼，觉得这位老师好像没那么可怕。
　　轮到刘沐柠的时候，她很自然地站了起来，声音清晰：“I am Liu Muning. I like running and calligraphy.”
　　“Calligraphy？”吴薇挑了挑眉，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You can write calligraphy？ That's amazing.”
　　刘沐柠点点头：“Just a little.”
　　“很好，”吴薇笑着说，“发音很流利，语法也没问题。坐下吧。”
　　刘沐柠坐下时，感觉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惊讶，也有佩服。她不太习惯成为焦点，便低下头，假装整理课本。
　　自我介绍环节结束后，吴薇开始讲新课。她的课讲得很生动，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结合了很多有趣的小故事，还时不时提问，引导大家思考。当讲到一个关于旅游的单词时，她忽然看向刘沐柠：“刘沐柠同学，你来说说，如果你去国外旅游，想买一张地图，应该怎么问呢？”
　　全班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到刘沐柠身上。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用英语流利地回答了问题。
　　吴薇满意地点点头：“非常好。大家要向刘沐柠同学学习，不仅要记住单词，还要知道怎么用。”
　　刘沐柠坐下后，心里有点疑惑。吴老师为什么会特意点她？是因为她刚才的自我介绍给老师留下了印象，还是纯属巧合？她甩了甩头，把这点疑惑抛开，继续认真听课。
　　一上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放学铃声响起，大家像被放出笼子的鸟，瞬间涌了出去。丁念澄收拾东西的时候，动作还是慢吞吞的，刘沐柠等她收拾好，问：“一起去食堂吗？”
　　丁念澄眼睛一亮，用力点点头：“好啊。”
　　两人刚走到教室门口，就被于沐晴和王澄柚拦住了。“等等我们！”于沐晴晃了晃手里的饭卡，“食堂人多，一起去占位置啊。”
　　王澄柚没说话，但脚步明显是跟着她们的。
　　四个人一起往食堂走，于沐晴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初中的趣事，丁念澄偶尔插一两句话，王澄柚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只有在说到某个景点的时候，才会突然开口说一句“那里的古建筑很有特色”，或者“旺季去会很挤”。刘沐柠发现，她虽然话少，但知道的东西似乎不少。
　　走到食堂门口，于沐晴突然“哎呀”一声：“我饭卡忘在教室了！你们等我一下，我回去拿！”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跑了。
　　剩下三个人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尴尬。丁念澄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王澄柚靠在旁边的梧桐树上，看着远处的篮球场。刘沐柠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刚要开口，就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刘沐柠同学，等一下。”
　　她回头，看到吴薇正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
　　“吴老师好。”刘沐柠赶紧打招呼，丁念澄和王澄柚也跟着说了声“老师好”。
　　吴薇走到她们面前，目光落在刘沐柠身上：“刚才上课的时候，我看你回答问题很流利，基础应该不错吧？”
　　“还好。”刘沐柠还是那句话。
　　“但我注意到，你在看课本的时候，有几个语法点好像不太确定，眉头皱了一下。”吴薇笑了笑，语气很温和，“是初中的时候没学扎实吗？”
　　刘沐柠愣了一下，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皱了眉，没想到吴老师会看得这么仔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定语从句那块，有点搞不清楚。”
　　“没关系，刚接触是容易混淆的。”吴薇说，“下午放学后，你要是有空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我给你稍微梳理一下，很快的。”
　　刘沐柠没想到老师会特意为了这点小事找她。她看了看旁边的丁念澄和王澄柚，有点犹豫。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吴薇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补充道，“就半小时左右。”
　　“那……好吧，谢谢吴老师。”刘沐柠点了点头。
　　“不客气。”吴薇笑了笑，又对丁念澄和王澄柚点了点头，然后抱着作业本离开了。
　　丁念澄看着吴薇的背影，小声说：“吴老师人好像很好啊。”
　　王澄柚也难得地附和了一句：“嗯，比赵老师温柔多了。”
　　这时候，于沐晴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呼……累死我了，拿到了！走吧走吧，再不去就没糖醋排骨了！”
　　她拉着丁念澄就往食堂里冲，王澄柚跟在后面，刘沐柠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吴薇离开的方向，心里那点疑惑又冒了出来。吴老师为什么会对她这么特别？是因为她上课表现好，还是……她摇了摇头，把这点想法压下去。不管怎样，老师愿意帮忙，总是好的。
　　食堂里人声鼎沸，充满了饭菜的香气。于沐晴果然抢在了前面，占到了一张四人桌。丁念澄端着餐盘过来，里面是简单的一荤一素，还有半碗米饭。王澄柚打了一份鱼香肉丝，正埋头吃着。刘沐柠拿了一份青菜和一个鸡腿，刚坐下，于沐晴就凑了过来：“哎，刚才吴老师找你干嘛啊？”
　　“没什么，就是问我下午有没有空，想给我讲讲语法。”
　　“哇！吴老师对你也太好了吧！”于沐晴一脸羡慕，“我初中的英语老师，除了催交作业，根本不管我们懂不懂。”
　　“可能是我上课表现太差了。”丁念澄小声说，扒了一口饭。
　　“别这么说，你今天不是也说对了一句吗？”刘沐柠安慰她，“多练练就好了。”
　　王澄柚抬起头，看了刘沐柠一眼，又低下头吃饭，嘴角似乎轻轻扬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食堂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们的餐盘上，映出细碎的光斑。蝉鸣还在继续，带着夏末最后的热情，风从窗外吹进来，拂过刘沐柠的发梢，带着樟树的清香，也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新学期的期待。
　　她看着眼前这三个刚刚认识的同学，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心里忽然觉得，这个新的开始，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就像吴老师那句温和的“没关系”，像于沐晴爽朗的笑声，像丁念澄羞涩的笑容，像王澄柚不经意间的附和，都像这初秋的风，带着一点暖意，轻轻吹进了她习惯了独自扛事的心里。
　　下午的课很快就过去了。放学铃声响起，于沐晴约着丁念澄和王澄柚去校门口的文具店看看，刘沐柠说自己要去老师办公室，就和她们分开了。
　　吴薇的办公室在教学楼三楼，靠近楼梯口。刘沐柠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才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在，但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很安静。吴薇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正低头批改作业。看到她进来，吴薇抬起头，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刘沐柠在椅子上坐下，有点拘谨地把书包放在腿上。
　　吴薇放下手里的红笔，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语法书，翻到定语从句那一页：“来，你看这里，先行词是物的时候，关系代词用which或者that，但是有几种情况只能用that……”
　　她讲得很细致，没有用课本上那些枯燥的术语，而是举了很多简单的例子，一边讲一边问刘沐柠“懂了吗”。刘沐柠听得很认真，有不懂的地方就直接问，吴薇总能用最简单的话给她解释清楚。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吴薇的侧脸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睫毛很长，低头看书的时候，会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刘沐柠忽然想起自己的妈妈，妈妈也是这样，认真做事的时候，侧脸看起来特别温柔。只是妈妈很少有这样的时间，总是匆匆忙忙的，电话里永远是“沐柠乖，自己吃晚饭”“沐柠，晚上锁好门”。
　　“……所以，这个句子应该用which，因为前面有逗号，是非限制性定语从句。”吴薇讲完最后一个知识点，抬头看向刘沐柠，“现在清楚了吗？”
　　刘沐柠这才回过神，赶紧点点头：“清楚了，谢谢吴老师，您讲得比课本上明白多了。”
　　“明白就好。”吴薇笑了笑，合上语法书，“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不用不好意思。”
　　“嗯。”刘沐柠应了一声，心里有点暖。
　　吴薇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看着她：“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看你登记表上，联系方式经常没人接。”
　　刘沐柠的心轻轻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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