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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
苏州的雨,下起来是没有尽头的。
宣和二年的梅雨季格外长,檐角的雨水串成珠帘,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的小坑。崔南溪蹲在洗心斋的门槛上,伸出一只小手去接檐水。雨滴凉津津地落在掌心,聚成一小汪,映出七岁女孩清亮的眼睛。
“溪儿,仔细着凉。”
母亲林氏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南溪缩回手,转身跑进书房。松烟墨的香气扑面而来,混着父亲刚刚开匣的龙涎香,沉甸甸地压在潮湿的空气里。
崔衍之正在临帖。
他穿着半旧的青灰色直裰,袖口洗得有些发白,执笔的姿势却端正如山。笔锋过处,是颜鲁公的《祭侄文稿》——“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最后一笔落下,他搁下笔,对着窗外的雨幕久久不语。
“爹爹,”南溪蹭到他身边,仰着脸问,“这字为什么写得这么重?”
崔衍之将女儿抱到膝上,指着纸上墨痕:“因为写字的人心里痛。”
“为什么痛?”
“因为他想护着的人,没有护住。”
南溪似懂非懂,小手抚过纸上未干的墨迹。那墨是父亲亲手制的,取黄山古松烟,用鹿角胶千锤百炼,研开时泛起一层幽幽的紫光。母亲说,这是“紫玉光”,一两墨值一两金。
可父亲从不卖墨。他只将制好的墨分赠清流同僚,或在每年腊月,让母亲将墨换成米粮,分给城西的贫户。
“为官一任,制墨一方,”父亲常这样说,“都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雨渐渐小了。母亲端来姜枣茶,白瓷碗底沉着几颗嫣红的枣。一家三口围坐在书案旁,父亲讲起白日里在御史台的事——漕司账目上的蹊跷,某位地方官递上来的万民伞,还有官家在延和殿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官家也难吗?”南溪问。
父亲摸摸她的头:“天下最难的是皇帝。好皇帝尤难。”
那时南溪还不懂,这句叹息里藏着多少山雨欲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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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是在中秋后第三日来的。
那天没有雨,月亮还残着些圆满后的余晖。崔衍之在洗心斋待到深夜,南溪起夜时,看见书房窗纸上映着父亲枯坐的身影。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从门缝里看见父亲面前摊着一叠文书。烛火跳动,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许久,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青云会。
笔锋凌厉,几乎划破纸背。
次日清晨,父亲将一只紫檀木匣交给母亲。匣子很沉,扣上时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若有不测,”父亲的声音很低,低到南溪要屏住呼吸才能听见,“带溪儿去汴京,寻林师兄。”
母亲的手在颤抖,却稳稳接过了木匣:“非要如此吗?”
“账目涉及军饷,”父亲望着窗外开始凋零的桂树,“边疆将士的卖命钱,一分一厘都不能昧。”
那是南溪最后一次看见父母并肩而立的身影。父亲青衫磊落,母亲素衣如雪,站在满院将颓未颓的花木间,像一幅即将褪色的古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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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门那夜,雨又下了起来。
不是绵绵梅雨,是倾盆的、砸得瓦当噼啪作响的暴雨。刀斧破门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反而显得不真切。南溪被母亲从被窝里拉出来时,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别出声。”
母亲的手冰凉,将一枚羊脂玉环套进她的颈间。玉环贴着肌肤,温润里透着一丝寒意。然后是一颗药丸塞进口中,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这是龟息散,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气息几绝。”母亲快速说着,将她推进洗心斋的复壁密室,“记住,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等天亮……等彻底没了动静,再出来。”
“娘……”
“听话。”母亲最后抱了她一下,很用力,“崔家的女儿,要活着。”
暗门合上的瞬间,南溪看见母亲转身时衣袂翻飞的弧度,像一只决绝的蝶。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隔着墙壁传来的、模糊却狰狞的声响——父亲的怒喝,母亲的尖叫,瓷器碎裂,重物倒地……最后是一声长长的、拖过青石板的摩擦声。
南溪蜷在墙角,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盖过了龟息散的苦涩。她不能哭,不能出声,连呼吸都要放到最轻。
原来人在极致的恐惧里,是真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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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彻底静了。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要洗净什么。南溪推了推暗门,纹丝不动。她想起父亲曾说过,这密室从内开启的机括在左下角第三块砖下。
她在黑暗里摸索,指尖触到砖缝,用力一按。
“咔”的一声轻响,暗门滑开一线。
天光漏进来时,南溪才知道已经是第三日的黄昏。残阳如血,从破碎的窗棂斜照进来,给满室狼藉镀上一层诡异的金红。
她跨过门槛。
第一步,踩到了碎瓷。那是母亲最喜欢的天青釉梅瓶,插过今春第一枝玉兰。
第二步,看见父亲常坐的那把黄花梨圈椅倒在地上,椅背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第三步……
她停住了。
父亲躺在书案旁,身下是一片已经发黑的血泊。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屋顶的梁椽,目光空茫。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笔——是她去年生辰时,父亲手把手教她制的第一支胎毫笔。
笔尖的墨早就干了。
南溪跪下来,伸手去合父亲的眼睛。指尖触到冰冷的皮肤时,她终于打了个寒颤。
没有哭。只是仔仔细细地,将父亲凌乱的衣襟理好,将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然后转身,在同样已经冰冷的母亲身边,做了同样的事。
做完这些,她才起身,走到书案前。
暗格还开着。木匣不见了,但角落躺着一页未烧尽的纸——是父亲的字迹:“青云会勾连漕司、军器监……涉及军饷逾五十万贯……”
纸角有焦痕。
南溪将纸片小心折好,塞进贴身的小衣。又从母亲妆匣的夹层里取出几张药方——那是外祖父传下来的秘方,母亲说过,林家医术“活人不求闻达,只求心安”。
最后,她回到父母身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额头触地时,青砖的凉意直透骨髓。
“爹爹,娘亲,”她对着两具再无回应的身体,一字一字地说,“溪儿会活着。”
“活着,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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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崔府时,南溪换上了厨房小丫鬟的粗布衣裳。从后院的狗洞爬出去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洗心斋的灯永远灭了。
雨又大了起来。她走进雨幕,小小的身影很快被吞没在苏州城纵横交错的巷弄里。怀里的药方用油纸包了三层,贴肉藏着。那页残纸则被她嚼碎了,混着雨水咽下去。
苦。真苦。
但比墨汁兑水的滋味,还是要好上一些。
走过观前街时,她看见卖梨膏糖的老伯正在收摊。往常父亲下朝路过,总会给她买一块。老伯抬头看见她,愣了一下:“小娘子,这大雨天的……”
南溪摇摇头,快步走过。
走过书院街时,听见里头传来童子清朗的读书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父亲教过她这一段。
她脚步未停。
走过胥门码头时,漕船正在卸货。力夫们赤着上身,在雨里喊着号子。有工头在骂人:“手脚麻利点!这批货青云会催得紧!”
青云会。
南溪停下脚步,在雨里静静看了片刻。然后转身,消失在码头拥挤的人潮中。
那年她十岁。
从此苏州城里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崔南溪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揣着血仇、药方和半页残纸,在茫茫人海里寻找天光的孤女。
(第一章·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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