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雨落金陵砚生香
民国十三年的金陵,入秋后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韧劲。
尚思陵坐在“砚秋堂”靠窗的梨花木桌前,指尖捻着的狼毫笔悬在素笺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雨丝斜斜地打在雕花木窗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青灰色的砖墙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倒像是谁不经意间泼洒的淡墨。
她面前的宣纸上,已经写好了半阙温庭筠的《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字迹清隽,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却在笔画转折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像是初春刚解冻的溪流,看着柔缓,底下却裹着冰碴子的韧劲。
“姑娘,这雨怕是要下透了。”守铺子的老张头端着杯热茶进来,粗粝的手在蓝布围裙上蹭了蹭,“方才瞅着街对面的药铺,莫先生又在晒陈皮呢,这雨一淋,怕是又得收进去。”
尚思陵抬起头,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她生得极白,是那种常年待在室内,被书卷和墨香熏出来的温润白,眉眼却长得清疏,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天然的疏离感,唯有眼下那颗小小的痣,添了几分烟火气。听见老张头的话,她唇角弯了弯,露出浅浅的梨涡:“莫先生的陈皮,怕是比我这铺子里的古墨还金贵。”
莫烬言是街对面“存仁堂”的坐馆先生,莫家是金陵有名的中医世家,传到他这一辈,虽不如从前声势浩大,却也是街坊邻里信得过的。尚思陵来“砚秋堂”当掌柜的这两年,和他也算熟络。他性子温和,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身上常年带着股淡淡的药香,每次路过铺子,总会进来喝杯茶,有时还会点评几句她新写的字。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那是挂在门楣上的风铃,有人推门进来,就会发出这样的声响。尚思陵下意识地抬头,以为是熟客,却在看清来人时,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进来的是两个穿军装的人。
领头的男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军装,肩上扛着两星的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他戴着白手套,左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枪套上,右手推门的动作利落干脆,带进一股湿冷的风,卷着雨丝落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的脸轮廓分明,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很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最惹眼的是他的眼睛,很深,像藏着寒潭,扫过铺子里的陈设时,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却又在触及墙上挂着的字画时,稍稍放缓了些。
另一个年轻些的军人跟在他身后,看起来像是副官,进门后就自觉地站在门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上。
尚思陵垂下眼帘,将目光重新落回宣纸上,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不喜欢和穿军装的人打交道。这几年金陵城里兵荒马乱的,今天是这个军阀的地盘,明天又换了那个司令的旗号,街面上时常能看到穿军装的人,他们身上的硝烟味和枪火气,总让她觉得不安。
“掌柜的。”领头的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点被雨水打湿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听说这里的字画不错。”
尚思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未写完的那半阙词仔细地晾在旁边的竹架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易碎的瓷器。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对着男人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先生想看些什么?是要现成的字画,还是想定制?”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咚,和这满室的墨香相得益彰。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打量一件艺术品。尚思陵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不算失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指尖悄悄攥住了桌沿的一角。
“随便看看。”男人收回目光,迈开长腿,开始在铺子里踱步。他的军靴踩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在这安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看画的样子很认真,不像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个热闹,而是会凑近了,仔细端详笔触和印章,偶尔还会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尚思陵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她注意到他军靴上沾着的泥点,混着雨水,看得出是刚从外面回来;注意到他白手套的指尖有些磨损,想来是常常用力握什么东西;还注意到他看一幅石涛的山水画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这幅《秋江独钓图》,是谁的手笔?”男人忽然停在一幅画前,指着画问道。
尚思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幅小品画,画的是秋日江上,一个老翁戴着斗笠,坐在一叶扁舟上垂钓,江面泛着淡淡的雾霭,笔法空灵,意境悠远。“是前清一位姓王的老先生画的,他擅长画山水小品,这幅画是他晚年的作品,笔墨愈发冲淡了。”
男人点点头,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走到尚思陵方才写字的那张桌子旁时,他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了竹架上那张未写完的《商山早行》上。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怎么不写完?”他忽然问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尚思陵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她笑了笑,解释道:“写了一半,觉得心境不对,怕糟蹋了这句子,就先搁下了。”
“心境?”男人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写字还讲究心境?”
“自然。”尚思陵迎上他的目光,这次没有躲闪,“字由心生,心不静,写出来的字也带着浮躁;心里有牵挂,笔画里就藏着缠绵。先生若是常写字,想必也懂。”
男人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只是个习惯性的动作。“我不常写字,但我认识一个人,他写的字,和你这笔法有几分像。”
“哦?”尚思陵有些好奇,“不知是哪位先生?”
“一个故人。”男人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怅然,“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没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素笺,然后转身对副官说:“就这幅《秋江独钓图》吧,包起来。”
副官应了一声,走上前准备去取画。尚思陵连忙拦住:“先生稍等,这幅画是……”
“多少钱?”男人打断了她的话,直接问道。
尚思陵报了个价。这价格不低,毕竟是名家真迹。她以为对方会犹豫,或者讲价,没想到男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对副官说:“付钱。”
副官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钱票,数清楚递给老张头。老张头接过钱票,手都有些抖,连忙找了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把画装进去,又用红绸布包好,递给副官。
男人接过副官递过来的画盒,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尚思陵,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尚思陵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才听见他说:“我叫周慕城。”
说完,他没等尚思陵回应,就推门走进了雨幕里。军靴踏在积水的石板路上,发出渐行渐远的声响,很快就消失在雨帘中。
门楣上的铜铃声还在轻轻晃动,带着余音。铺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老张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姑、姑娘,那可是周司令啊!”老张头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惊悸和兴奋,“就是刚接管咱们金陵城的周慕城司令!听说他打了好几场大胜仗,手段厉害得很,没想到会来咱们这小铺子里买画……”
尚思陵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心里有些乱。周慕城这个名字,她最近在街面上听了不少。听说他是北方过来的,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性子冷硬,治军极严,接管金陵城没几天,就把城里几个横行霸道的帮派头目给处置了,手段确实够狠。
她没想到,那个传说中冷厉铁血的军阀,会走进她的小铺子,会认真地看画,会说出“字由心生”这样的话,还会提到一个和她笔法相似的故人。
“他说……我的字像他的故人?”尚思陵低声喃喃道,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像是投入石子的小湖,荡开一圈圈涟漪。
就在这时,门外的铜铃又响了。这次进来的人,带着一身淡淡的药香。
“思陵,下雨了,我娘让我给你送些新晒的陈皮,泡水喝能祛湿。”莫烬言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身上的长衫被雨打湿了一小块,头发也有些微湿,贴在额前,显得温润如玉。
他看到铺子里的狼藉——地上的水渍,老张头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钱票,还有尚思陵略显失神的样子,愣了一下,关切地问道:“刚才有人来过?”
尚思陵回过神,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将方才的思绪压了下去:“嗯,来了位客人,买走了那幅《秋江独钓图》。”她指了指墙上空荡荡的位置。
莫烬言走进来,把油纸包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竹架上那张未写完的字,轻声道:“又在写温庭筠的词?他的词总带着点漂泊的愁绪,雨天看了,更让人心里沉。”
“只是觉得‘杜陵梦’这三个字,写起来很有味道。”尚思陵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莫烬言倒了杯热茶,“尝尝?刚泡的雨前龙井。”
莫烬言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尚思陵的脸上,轻声问道:“方才那位客人,没为难你吧?”他常年在街面行医,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也知道最近城里不太平,难免有些担心。
“没有,就是个普通的买画人。”尚思陵避开了周慕城的身份,不想让莫烬言担心。她知道莫家虽是中医世家,但性子都偏温和,不喜欢掺和这些军政上的事。
莫烬言看她不想多说,也就没再追问,只是拿起桌上的油纸包,打开给她看:“这是我娘特意挑的三年陈皮,你泡水的时候放一点,对脾胃好。你最近总说夜里睡不安稳,喝点这个能安神。”
尚思陵看着纸包里橙红发亮的陈皮,心里暖暖的。莫家母子一直很照顾她。两年前她从苏州来金陵,身无分文,是莫家收留了她,后来她盘下这家“砚秋堂”,莫家也帮了不少忙。这份情谊,她一直记在心里。
“替我谢谢莫伯母。”尚思陵把陈皮小心地收起来,“等过几天天气晴了,我做些苏式糕点送过去。”
“好啊,我娘就爱吃你做的桂花糕。”莫烬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像盛满了月光,“对了,晚榆今天该回来了,她托人带信说,下午的船到码头。”
“晚榆回来了?”尚思陵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真切的喜悦,“她去法国都三年了,总算舍得回来了。”
桑晚榆是尚思陵在金陵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桑家是金陵的富商,家底殷实,桑晚榆性子活泼爽朗,留过洋,见识广博,和安静内敛的尚思陵截然不同,却意外地投缘。三年前桑晚榆去法国留学,两人一直靠书信联系。
“是啊,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莫烬言喝了口茶,看着尚思陵雀跃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等她回来了,咱们三个又能像从前那样,去秦淮河上坐船了。”
“嗯!”尚思陵用力点头,心里的那点因周慕城而起的波澜,瞬间被桑晚榆回来的喜悦冲淡了。她开始盘算着要给晚榆准备什么见面礼,又想着晚上要做些什么菜,让晚榆尝尝家乡的味道。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砚秋堂”里,却因为这份即将到来的重逢,染上了几分暖意。尚思陵重新拿起笔,看着宣纸上那未写完的句子,忽然觉得,或许现在的心境,刚好能把它写完。
她蘸了蘸墨,笔尖落在纸上,流畅地写下:“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写完最后一笔,她轻轻放下笔,看着那完整的词句,忽然觉得,这民国十三年的金陵秋雨,似乎也没那么缠绵悱恻了。
只是她不知道,有些相遇,一旦开始,就注定会像这雨丝一样,缠缠绕绕,渗入骨血,再也无法剥离。而那个叫周慕城的男人,和他口中的“故人”,将会在她往后的生命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雨还在下,秦淮河的水涨了几分,载着画舫的灯影,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金陵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