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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倒
1999.8.15,pm10.30。
F省容江市塔头工业园区,佐藤食品株式会社,最近赶着出一批荔枝罐头,罐头车间正在三班倒。三班倒非常累,但是有空调的夏天例外。
容江的夏天绰号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正午柏油马路上温度达到52°,头发都能晒得蜷起来。
这数据是质检课长何绿华提供的。
是原料一组组长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何课长给气象台打电话来着。
很诡异的,他们一个外企食品工厂居然跟气象台和自来水厂的联系都非常密切。
据说是因为容江下游的水质这两年突然变差,上游工业污染严重,台风季海水倒灌,汛期水质浑浊,让当时在秋冬季选址建厂的佐藤社长后悔不迭,
质检科每周都要往本部传真水质检测报告。
一组组长挤眉弄眼:北海道的野人们,一定没想到容江夏天这么热。
工人们:难道不是因为原材料都是亚热带和热带水果吗?
所以,为了保持原料的新鲜度,车间有冷气,比在宿舍里吹热风舒服。
只是比起三班倒,工人们更愿意加班,都一样累,至少有微薄的加班费可拿。
交接班的工人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像两团懒洋洋的沙丁鱼群在车间大门□□汇,却没有如往常一样互相渗透,而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绕开了他们的厂长和质检课长。
巡查的总经理佐藤从三楼看下去,人群中间一个明晃晃的大圈,圈里站着两个人,正在说话。两人中间起码并排可以走三个人。
佐藤纳闷:“站的那么远,能听得见?”
总助兼翻译打呵呵:“何酱结婚以后,社恐更严重了。”
具体地说,应该是恐异味异物,各种与食品不同的气味和杂质。
质检待久的人都有吹毛求疵的毛病,这位尤甚。连他冬天擦的面霜都嫌弃味道太大,不准他下车间。恨不能让所有人剃光头。更不要说重达两百斤,体味很大的总经理了。她甚至说话都站在办公室门口,好像里面的日本人是一堆散发着毒气的霉菌。只有总助知道,她是嫌弃男人多了,气味庞杂。
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灵敏的狗鼻子。
佐藤:“是的,何酱和谁说话都站的很远。她今年请假太多了。前几年没有请过假。”
总助:“难免,育龄期妇女都这样,上半年女工辞职十五个,有五个是因为怀孕,车间劳动强度大,又非常潮湿,容易罹患皮肤病,对孕妇不合适。但是女工的薪资比男工低太多,没法取代。”
也没必要取代,反正这种车间流水线工作老弱文盲都能干,走了再换一批就是,他还打算申请几个残疾人岗位,争取增值税优惠。
佐藤:“何酱怀孕了?怎么不上报?”
总助:“还没有,因为流产过一次,现在在看不育不孕。每个月都要请假一次。”
佐藤:“纳里?”
总助:“是的,每个月。”
佐藤:“另外十个呢?”
总助:“隔壁方便面厂招工,工资高一百块。”
佐藤:……
总助心里蛐蛐:还能咋滴,来这建厂,心里没点逼数吗?不就是因为人工便宜,本部工人一个月一两万,这里一个月包食宿加六百,还要培养员工忠诚度,想当太上皇怎滴?
佐藤:“何酱……质检很重要,准备招人吧,这次最好男的。
”
总助:“何酱工作五年,从来没有失误过。”
佐藤:“我没说她工作不好,不过,女人结婚以后就不应该出来工作的。”
总助:“国情不同……”
佐藤:“当然当然,这话我不会往外说。”
总助:……
楼下两人说的是同一件事。
厂长:“又要请假?你到底怎么想的?怀不上就一直请假?佐藤已经过问了。”
吐露隐私,已经让何绿华非常尴尬,但是的确请假太多,理由总要提交,其实厂子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最后一次。已经预约好了的。”
厂长话里有话:“其实你年龄也不小了,不如专心怀个孩子,我看你这样下去也很辛苦。这两年,厂子要搬迁到保税区,离这里起码两个小时的通勤。”
何绿华:“我知道。”
厂长:“到底什么问题,查清楚了吗?你的问题还是你老公的问题,跟你讲,这种事情不应该只看女的。”
他好奇很久了。也不管人难不难堪。
说出自己不能怀孕已经是极限,一中年男人八卦地打听具体情况,就很逾越了。
何绿华垂眼抿唇不语。
厂长笑容暧昧:“你一个月没回去了吧?你老公没意见?放男人一个人在家……嘿嘿……”
又来了,何绿华一阵心烦:“他出差……”
厂长又有话说:“城中村治安不太好啊,你一个人住不怕吗?”
何绿华不想回答,但是不应这人又没完没了。
“我小叔一齐住……”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
果然,厂长亲热地挤挤眼:“哎,叔嫂啊……”
熟悉的中年男油腻味又来了。
这个厂长据说是只瓢虫,虽然不吃窝边草,但是一脑子黄色废料,喜欢打情骂俏,跟佐藤山下一干日系瓢虫混的如鱼得水。
何绿华个性内敛,无论多少次都不能习惯开黄腔。感觉自己就像《阿Q正传》里的“伊”们,怎么回应辩驳,都会被看客们贴标签。
她拿出自己最大的定力,脚趾头硬生生扣住地面,第无数次忍下冲上去揍人的冲动。
心里模糊地想:男人真恶心,还好,陈烨有洁癖。她甚至没有听他用普通话说过粗话,可能方言有。但是她有限的方言传承听不大懂什么意思。
人声嘈杂,两人隔得远,难免声音大点。
罐头车间主任秦姐经过听了一耳朵,大声道:“厂长,问你个事。”
她带着几个女工挤过来,笑嘻嘻地隔开两人。
“厂长大忙人哦,好容易看见你有空。小何请好假了吧?”这问句其实是肯定句,听在别人耳朵里,意思是你请好假就走吧,我有事说。
厂长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好了好了。秦姐,你老公的事?”
秦姐把何绿华往后一推,示意赶紧走,一边回答:“是的是的,来几天了。厂长,膨化车间是不是要招管理人员?”
厂长:“呵呵,打算贿赂我多少?”
秦姐爽快回应:“行,我提一箱苹果给嫂子。”她和厂长太太是老乡。
说起老婆,厂长瞬间老实了:“多大点事,明天过来,毕业证健康证暂住证有吗?”
秦姐:“都朝你张口了,哪能没有。经济,大专。”
何绿华朝秦姐感激笑笑,往宿舍走去,别人三班轮换,质检科人数不足,白天得上两班,隔三天值一次夜班,陈烨出差,她已经一个月没回去了。
她先去保安室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起来,陈烨接起来,估计睡着了被电话铃声惊醒,声音含糊:“下班了?”
何绿华:“嗯,你几点回来的?我明天去检查。”
陈华:“唔,下午。那行,明天回来吃饭吧,有事说。”
何绿华是有事不隔夜的性子,一听有事就头皮发麻。回宿舍洗漱一番,左右睡不着,干脆骑了自行车回家。
工业园离家半小时车程,公交早没了,自行车大约一个多小时,三更半夜,马路上空寂无人,只有零星几辆往港口的集装箱轰隆隆地经过。
迎着夏夜凉风,路灯流星般从头顶掠过,何绿华痛快骑行一路,心里的憋闷散了些,随后进了棋盘山隧道。
隧道里灯火通明,她还没感觉有什么,一出隧道口,眼前骤然发黑。
她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放慢车速。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视力,依稀看见一点点灰色坡道,浓雾弥漫。
以及,没有路灯。
再往前,一团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吁口气,摸摸包里的螺丝刀,觉得自己夜半出门太托大了。
谁能想到,山那边月朗星稀,灯火通明,空气中还弥漫着夜来香。过了个隧道,俨然是两个世界。
这条路白天山坡下黄绿色的稻浪翻滚,榕树的伞盖密密匝匝,被园林部门修剪成了一条绿荫通道,直通尧山登山步道,是夏天一等一的纳凉散步好景。
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潜行其中,就令人胆战心惊了。
往前二十分钟到家还是回头一个小时回宿舍?
她往身后阴阳分界的隧道口看看,又转头直面五彩斑斓流动的黑,一时间各种灵异玄幻的念头纷至沓来,心跳如鼓。
她定定神,又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脑洞,然后鼓足勇气,松开手刹,一股脑冲进浓雾。
不多时,隐约看见前方浓雾中有点晕晕亮光,是车灯?
有点动静总是好的。
这光怎么这么暗?
雾中怎么不打大灯?
那灯居然不动。
她越骑越毛骨悚然,脚下却丝毫不敢放松,越骑越快。
飞速掠过那团光亮时,她迅速瞥一眼,才发现是一辆大篷车停在路边,车旁影影绰绰有几个人看过来。
有人打个呼哨。
车里窜出人来,用方言骂骂咧咧。
然后一连串脚步声,骑车声,汽车发动声。
她吓得奋力蹬车,完全放开了刹车,自行车箭一样冲过去。衬衫被风吹得鼓鼓囊囊,顺着山道拐了个弯,风突然变了个向,宽大的衬衫风帆一样把她往旁边一带,车把一歪,她下意识抓紧刹车,后轮瞬间腾空,车子翻个跟头,连人带车摔下路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坡下,全身上下无处不疼。
雾还是那么浓,但是夏日天早,有熹微的晨光透出来,总算能见度好一点,山道上一丁点动静也无,不知道大篷车走了没有。
她缓了缓,晕乎乎地慢慢爬起来检查。
额头一个大包,估计淤血了。右手脚都有些扭了,肩膀很痛,但是能动,几处磕碰 ,没有断胳膊断腿,没有严重脑震荡,右耳有点嗡嗡的,但是不管怎么看,都是命大。
自行车摔到了下面稻田水沟里。万幸没有砸坏人家的水稻。
她半爬半蹭 ,把车一点点拖到田埂上。
所幸没有散架,只是车把歪了,刹车线断了,前轮破了胎。
她用双腿夹住前轮,顾不得手疼,一点点用力纠正车把。
怕再碰上大篷车,不敢上马路,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把自行车当拐棍一样使,辨明方向,发现是这片稻田离家不远,遂铿铿锵锵地沿着村道推回了家。一路艰辛自不必说,到家已经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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