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同与风

　　栾弗灵带楚惊檀来到一处山巅上，星月没点卯，天地晦暗成一片，山风凛冽，吹得人睁不开眼。
　　“弗灵，今夜之事多谢了。”谢谢他帮她击退魔族，谢谢他恢复元家宅院，谢谢他救彭海一命。”
　　栾弗灵没应楚惊檀的话。
　　楚惊檀担心魔族没拿到玉令调头杀回元家，犹豫再三问道：“你为何不让我杀平苍？”平苍差点要了元家数十条人命。
　　回应她的仍旧只有萧萧风声。山下茫茫暗沉似在上涌，就快没到山巅将她侵吞。
　　良久，身旁终于传来声音。
　　“平苍只是奉命夺取玉令，你该担心魔君偃夜……和你自己。”话音冷得生出冰刺，扎到自己，又扎到旁人。
　　“楚惊檀，你就这么关心你的小丈夫？”适才在院中，楚惊檀与元昴的两身红衣深深将他眼睛灼痛。明明想按下心中妒意，奈何妒意难控，终究还是翻了出来。
　　“楚惊檀，你心放肚子里。我在元家人身上下了太安诀，元家自会无虞。”
　　太安决，神身作保，可佑千世福寿安康。她的人情他来还，她只能欠他不可欠旁人。
　　夜霭涌了上来，漫过脚底。
　　“谢谢。”楚惊檀摩挲着青梧，是不是该将青梧还给他。她什么都没有了。
　　栾弗灵嘴角提起个凄怆又寒凉的笑，“何必谢我！你不是以身相许了么。三年不见，一见面竟是你楚惊檀的花烛之喜。”一想到她和元昴跪在地上的样子，心口就紧着疼。
　　“我……”楚惊檀正要解释。
　　栾弗灵继续说道：“我去小宗山寻你，他们从未听说过有位叫楚惊檀的姑娘，我将你的画像给他们看，他们摇头摆手。我将你说的季叔小繁说与他们听，他们也从未听过他二人的名字。紫沙照影镜找不到你，青梧找不到你，我也找不到你……曾经就好似是我做的一个梦，梦里来，梦里去，一切都是幻象泡影。”
　　一开始以为她只是贪玩，拖迟了回朝阑行院的日子，而后却发现，不是迟归，是消失不见。就连他送她的神恪之剑，青梧，他也查探不到半丝气息。方寸乱了。他拉着朱伯夷修容修音翻遍小宗山每一处角落，毫无所获。朱伯夷说兴许有同名的地方，找错了地儿。可是他们找到的小宗山，有她说的生着藕的碧顷荷塘，有吊着秋千的老乌桕，有不开花的海棠。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将他深深凿穿。
　　“楚惊檀，这三年你到底去哪了？”
　　“还是你觉得，你楚惊檀要做的事情凭你一人足矣？”
　　“我对你的喜欢你一点也不在乎，我就一点没入你的心？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还是你当我是负累？”
　　“楚惊檀，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说到最后，语气含了咸湿。
　　“你究竟……还要弃我几回？”
　　他的幽怨悲愤和着寒凉山风扑在她身上，扯得心口刺疼。
　　她晓得他的喜欢，可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教她该如何回应。季叔，小繁，小宗山，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她做了一个不得不醒过来的梦，一个悲起悲行的梦，一个拼尽性命也要完成的梦。心中万千事不知该从何说起。鼻根一酸，强忍住眼中泪。
　　夜霭弥漫，模糊了二人视线与身影。
　　“若不是今日青梧受击，我该去哪寻你，楚惊檀……”
　　看到眼前人强忍着的泪花。栾弗灵将人深深揽在怀里。
　　她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透过衣裳将他沉压在心间的死寂灰烬尽数冲去，热意从心口滚烫开来蔓延至血髓。他心心念念的人找到了。
　　“罢了。你要做什么做便是了。只是不要再撇下我。你多相信我一点，多依赖我一点，好不好？我没你想得那么弱，我剑法可以，功法可以，灵元也可以。你不喜欢我我都不怕，我还会怕什么。”

　　楚惊檀按着玉令的感应，脚程七日，终于赶到稷山所在的当阳镇。见日头正盛，离规定进山的时辰还早，楚惊檀买了三个烧饼揣进包袱，问着路，慢悠悠地磨到稷山山门口。原以为她到得早，竟有比她早的，一位穿粉衣的姑娘坐石凳上理东西。
　　楚惊檀放下包袱坐到姑娘旁，笑着凑近乎：“姑娘你也是来朝阑行院修习的？”
　　小宗山的姑娘和楚惊檀差不多，生得野，性子多放达。眼前姑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是楚惊檀没见过的式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姑娘放下手中东西回道：“嗯，你也是吗？”
　　楚惊檀点点头，“我叫楚惊檀，小宗山赶来的，很高兴和你一道进稷山。”
　　姑娘笑了，云朵般的声音再次飘进耳朵里，“我叫姜悠，寻州人。”
　　楚惊檀从包袱里掏出饼子问道：“姜悠，要吃点吗？方才在当阳镇买的。”
　　姜悠系紧包袱回道：“我不饿，你吃。”
　　“姜姑娘，寻州离这远吗？”饼子烤得香，楚惊檀嚼得起劲。
　　“远，我一月前出发的，水路陆路都要走。”
　　楚惊檀长这么大，出过两回小宗山，一回是三月前朝阑行院招学生，一回便是现在。脚尖搓了搓地上石子又踢开，说：“我没怎么出过门，到过最远地方便是这儿。小宗山离这还好，我走了七日。”
　　姜悠见楚惊檀的包袱比她的还扁，猜测楚惊檀应是没带几样东西。头上没件发饰，穿着极为简单，唯独腕间一对水晶镯子看着灵些。想到自己，姜悠对楚惊檀多出几分亲昵与相惜。
　　姜悠拿过水壶递给楚惊檀，“吃了饼子喝点水。”
　　楚惊檀笑着接过水壶吃了一口，刚要继续说什么，被喧忙乱声打断。
　　三四位仆从拥着一位锦衣少年走下马车。看样子十七八岁，富家子弟。
　　少年一下车便有仆从搬来桌椅，水果糕点茶饮什么都有，少年坐椅子上叹了句坐车坐得腿麻，立即有仆从端来脚凳。少年双脚往脚凳上一搭，仆从屈膝在旁帮他揉腿。支桌椅的地方找得好，树荫下晒不到太阳，少年扇着扇，又咕囔了句有蚊虫，仆从转身从车上取来熏炉，点起熏香。
　　大户人家礼数周至，见楚惊檀与姜悠二人坐在此方，老者送来一碟果子，说是他家公子心意。可楚惊檀明明没有瞧见他家公子吩咐老者送果子。
　　姜悠看了眼眉头蹙着的楚惊檀，起身双手接过果子朝老者道了声谢。待老者离去，姜悠解了楚惊檀的疑惑，“他们习惯了。”
　　果子诱人，楚惊檀不客气，拿起一个吃起来。老者的体贴入微，教楚惊檀想起季叔。
　　这回出山，季叔的话多到爆炸，要是拿笔记下来估计能成本书。季叔要她诸事小心，万事谨慎。提防普通的人族，提防捉妖的神仙，提防多变的魔鬼，提防狡猾的妖怪。活的要提防，死的要提防。长得好的要提防，长得怪的要提防。总而言之，提防小宗山以外的一切事物。她回季叔，拿到玉令立刻马不停蹄赶回小宗山窝在家里不出门。季叔听她这么说，眸光微微一闪，抄起锅铲照着楚惊檀的小腿就是几下，说她只晓得玉令不晓得其他，坐井观天，不求上进。
　　季叔还交代，万事不可冲勇，三思而后行。后面杂七杂八的又补充了很多，说得她耳根发烫耳垂发痒。
　　从小宗山到朝阑行院一路顺风顺意，没遇到什么坏人怪事，可终究不与人同，楚惊檀还是提着心，依从季叔教诲。只是这人……没季叔说的那般难相与。
　　随着日头西沉，山门口陆续来了十多人，多有侍从陪伴。这里头的女子就姜悠和她只身前来，是位刚毅勇猛的好姑娘！
　　戌时正，山门内走出三位身穿青衫的男子。楚惊檀与其他十几位学生恭敬地候在旁侧。
　　“诸位久等，我叫董沉，朝阑行院院务，负责院内学子的饮食寝居等杂事。”董沉眸光浅浅扫过众人。另有两人走过来核验入院名帖，检查行囊。
　　大家都照规矩轻装简行，饶是宝马香车送行的少年也没带过多行李，背上一个，手里一个。
　　二人查验无误朝董院务颔首示意，董院务继续交代道：“亲眷仆从送至此处便可，入院学生拿好名帖带好东西随我进山。”
　　朝阑行院每四年向各州发文招纳入院学生。说来神奇，朝阑行院选学生不考文，不比武，单单运出一面叫金嶂影的东西，命人将双手伸入金沙中，金沙不动，则可入院。
　　当阳镇招学生那日，楚惊檀赶到时前面已排了七八十号人。有的手还没伸进去，金沙就退避四周。有的指尖才触及金沙，金沙滚溅如沸汤。有的手一入内，金沙化作淤泥粘着双手挣脱不开。
　　轮到楚惊檀时，已是正午。楚惊檀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将手伸入沙中，金沙迎面悬浮而起。楚惊檀对面立着位朝阑行院的人，见金沙浮起，眸光与楚惊檀对视到一起，谁都没有说话。楚惊檀沉心悄然运灵，浮起的金沙方才慢慢回平，不再有异动。那人审视起楚惊檀，像是研究，像是猜测。楚惊檀落落大方地回看向那人，没有忐忑不安，没有暗自较量，只是心里藏的私念太过理所当然，她得拿到入院名帖。过了一会儿，那人神色和缓些许，道了句过来记名字。
　　听到这句话，楚惊檀将手抽回。快步跟上前去记名。入院资格确定了。
　　是夜，楚惊檀同姜悠分在同寝。头回宿在小宗山以外的地方。楚惊檀不习惯。陌生感催促着楚惊檀总想说点话，做点事。姜悠话少，大部分都是楚惊檀在自言自语。姜悠很礼貌，楚惊檀每次停顿姜悠都微笑着作出回应。虽然寥寥几句，但句句迎合着楚惊檀，楚惊檀觉得她与姜悠很是投缘。
　　见时辰不早，楚惊檀让姜悠先睡，她则阖上门出了屋。她睡不着，小宗山以外的一切让她激动又不安。其他屋子相继熄了灯，夜阑人静，偶尔传来几声飞鸟归巢的啾啾夜啼。
　　院外有棵枝干遒劲的香樟，合抱粗细。楚惊檀一跃而上，寻了个舒服的枝桠靠坐着，垂下脚，看着天。玉穹无垠，星斗漫天，与小宗山的别无二致。季叔肯定睡了，小繁此时会在做什么？削木器，玩游萤，还是和她一样仰头看着天？草窠里的蛐蛐叫得热烈，夜风吹来都是草木的清新。
　　楚惊檀随手摘下两片叶子折成只蝴蝶，运灵轻轻点在蝴蝶身上，蝴蝶翕动着两根支触须停在手上。缺少点什么，指尖在翅膀上画了几笔，翅膀发出幽幽荧光。指尖微扬，蝴蝶扇动着翅膀翩翩而起，像是暗夜精灵，绮丽曼妙。楚惊檀引着蝴蝶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玩了大半夜。直到眼皮发沉，楚惊檀才跳下树回了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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