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

　　鞭子带着风声抽下来，背上的旧伤叠着新伤，火辣辣地疼。许淩音是在这剧痛中惊醒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属于身体的本能已经让她在那鞭子再次挥下时，猛地抬手，死死攥住了粗糙的鞭梢！

　　“啪”的一声闷响，掌心皮开肉绽，钻心的痛楚让她瞬间清醒。

　　她这才看清，眼前是几个穿着赭色官差服、面目凶狠的男人，而四周是荒凉崎岖的陌生山路，黄土裸露，野草遍地。

　　这是哪里？

　　“反了你了！”那被抓住鞭子的官差显然没料到她会反抗，用力一抽，竟没能抽回，脸上顿时挂不住，恼羞成怒地啐了一口，“一个下贱罪奴也敢拦你爷爷的鞭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他索性弃了这根鞭子，一把抢过身旁同伴的，手臂再次高高扬起，眼看那沾着血渍的牛皮鞭又要狠狠落下——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一道寒光斜刺里闪过，“铮”的一声轻鸣，将那狠戾的鞭子稳稳格住。

　　许淩音抬眸，看见一个端坐在骏马的男人。他身形挺拔，着月白色常服，墨发以玉冠束起，面容俊美。

　　此刻，他手中长剑一旋，灵活地将鞭子卷了几圈，稍一发力，便从官差手中夺了过来，随手掷于地上，声音平和，却带着威压：“你们在干什么？”

　　那执鞭官差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殿下恕罪！是这罪奴不肯听话赶路，小的……小的只是按规矩略施惩戒……”

　　男人的目光这才缓缓移向许淩音，在她因紧握鞭梢而鲜血淋漓的手掌，以及背上那几道狰狞破裂、洇湿了粗布衣衫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蹙。

　　随即，他转向那跪地求饶的官差，语气森然：“略施惩戒？你当本王瞎了，分不清什么是按规惩处，什么是滥用私刑？”

　　“殿下明鉴！小人不敢！小人再也不敢了！”那官差以头磕地，砰砰作响。

　　“她虽是戴罪之身，却是陛下亲旨流放北城之人。”男人声音微沉，“本王眼里揉不得沙子。在抵达北城之前，这群人若有分毫差池，无论是谁动的手，本王唯你们是问。”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一定谨记！”官差连连叩首。

　　“带下去。”男人不再看他，语调恢复平淡，“若再让本王发现你们阳奉阴违，决不姑息。”

　　“小的不敢！谢殿下开恩！”

　　他话说完，也未曾再回头看许淩音一眼，一勒缰绳，白马迈开四蹄，踏起细微烟尘，径直向前而去。

　　紧接着，许淩音被几人粗鲁地推进一辆牛车。车内狭窄，一位妇人与一个小男孩正瑟缩在角落。

　　那妇人一见她进来，立刻泪如雨下，伸手紧紧拉住她：“我的儿啊……你受苦了！”

　　小男孩也跟着啜泣起来，唤道：“阿姐。”

　　许淩音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随即一阵剧痛袭上脑海，无数陌生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许淩音穿越了。

　　一场实验意外，让她从现代气象学专家穿成了流放途中的罪臣之女。

　　原主也叫许淩音，父亲许泰初是钦天监前任监正，专司岁星方位观测。前些时候北方战事将起，朝廷命他测算岁星方位，依“岁星所在，国不可伐”的星占原则，定下了“安抚北族、暂缓北伐”之策。

　　然而联合观测之时，因仪器基座水平有差，加之观测当晚城郊突发浓烟蔽空，导致众官共同判错了岁星方位，致使边防策略与星象所示相悖，最终被定罪为“误导北伐、纵容北敌”。许泰初作为钦天监之首，被判全家流放北城。

　　而方才骑马为许淩音挡下一鞭的，正是负责本次押解的昭王谢沨遥。

　　他是当今圣上的第八子，此番亦是被贬往北城。只因钦天监误测事发，他多言了一句“恐有蹊跷”，便被冠上违背圣意之名，以“历练”为由，一同遣往边陲。

　　而此刻车里的，则是原身的母亲赵若淑和弟弟许意远。

　　原身与几位年轻女子途中屡遭押送官兵轻薄。今日原身因抗拒而被强拉出去鞭打，竟活活被打死。

　　赵若淑用水囊给她喂了口水，泣不成声：“音儿，音儿……娘没用，娘护不住你啊。”

　　许淩音喉咙稍润，沙哑地开口：“我没事，您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她甚至还扯出个笑来，尽管脸上血污未干，笑容却意外地有几分鲜活灵动。

　　赵若淑愣了愣，女儿自幼端庄持重，何曾有过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

　　许淩音闭上眼，心里却飞快盘算：这简直是天崩开局。但既然借这身份重活一世，她不仅要活下去，也要护住原身这一家老小好好活着——还得活得痛痛快快！

　　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终于缓缓停下，下令原地休整。

　　许淩音抬眼瞧见不远处岩边淌过一条清浅的溪流，便牵着许意远下了车，寻了块平整的青石坐下。

　　许是谢沨遥先前那番威慑起了作用，这一路上，竟真没见原身记忆里那几个惯爱生事的败类凑上前来叨扰。

　　时值初夏，山中草木丰茂，但此刻的空气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没有一丝风。天空是一种诡异的昏黄色，云层低垂，压得人心头发慌。

　　她深深吸了口气，鼻腔里充斥着浓郁的土腥气。

　　许意远正蹲在溪边撩水玩，忽然仰起头：“阿姐，这水怎么忽然浑了？”

　　许淩音闻声望去，却见周围的山溪水不知何时已变得浑浊不堪，水流也明显湍急起来，裹挟着泥沙汩汩而下。

　　许淩音突然起身，目光锐利地扫向两侧山坡。坡脚处，有零星新鲜的、松散的土石颗粒滑落痕迹，虽然细小，但分布不止一处。几处不显眼的植被边缘，土壤出现了细微的、新生的裂缝。

　　这些迹象综合起来……许淩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是大规模、高速滑坡型泥石流的典型前兆！而且看这山势，他们正行走在汇水面积巨大的沟谷底部，一旦爆发，毁灭只在顷刻之间！

　　必须转移到安全的高地！

　　而能够下旨令队伍转移的……许淩音抬眸，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辆华贵而肃穆的亲王马车上。

　　她飞快扫了一眼四周严密看守的官兵，心下雪亮——凭她一个戴罪之身，莫说近身禀报，只怕刚朝那个方向迈出一步，就会被乱棍打死。

　　“阿姐？”许意远凑到她身边，不安地拽了拽她的衣袖，“你的脸色怎地这样白？”

　　“我没事。”许淩音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玩得够久了，赶紧回牛车陪陪母亲吧。”

　　望着弟弟跑远的背影，她转身迅疾地朝着押解队伍前方那名领队的兵士走去。

　　那统领正在树荫下喝水，闻她此言，眼底掠过一丝轻蔑，嗤笑道：“殿下天潢贵胄，也是你这等下贱之人说见就能见的？滚远点！”

　　“你不愿为我一个小小罪奴传话，自然无妨。”许淩音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遭兵士侧目，“可若因你阻拦，误了关乎殿下性命、关乎整支队伍几百口人生死的大事，这灭顶之灾的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统领显然没料到她竟敢如此顶撞，愣了一瞬后愈发恼怒，手按在腰间鞭子上：“放肆！不过是个罪奴，也敢妖言惑众？我看你是忘了教训！”

　　“你敢动我吗？”许淩音非但不退，反而微微抬起了下巴，语气笃定，“殿下方才亲自出言维护我，众目睽睽，想必你也看见了。即便我此刻见不到殿下，他日我总能见到。到时我只需将今日你阻拦之事如实禀报……你觉得，殿下会如何处置你呢？”

　　“你……”那兵士按着鞭子的手僵住，脸上横肉抽搐，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

　　许淩音看穿他的动摇，趁热打铁：“你前去通传一声，不过是履行职责，举手之劳。若我所言是虚，殿下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与你无干，你甚至还能落个谨慎尽责的名声。可若我所言属实，而你却阻拦不报……届时殿下遇险，全军覆没，你便是千古罪人！朝廷追查下来，你又能逃得掉干系吗？！”

　　“是立刻通传，可能立功，至少无过；还是固执阻拦，赌上所有人的性命和你自己的身家前程？”许淩音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想来军爷是明白人，这其中的轻重，还需要我多说吗？”

　　那兵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镇住了。

　　他想起了殿下方才确实为这罪女说过话，再看她此刻毫无惧色、言之凿凿的模样，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这女人毕竟曾是高门贵女，见识或许不凡……万一，万一是真的呢？若真因他误了事……那下场……

　　后背顿时沁出冷汗。

　　凶狠与轻蔑从他脸上褪去，他咬了咬牙，松开佩刀，狠狠瞪了许淩音一眼，语气却软了下来：“你在此等候，若敢耍花样，我定不饶你！”

　　许淩音看着他匆忙的背影，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兵士去而复返，脸色依旧不好看，语气却收敛了许多：“你，跟我过来吧。”

　　许淩音被带到马车前跪下，车帘被掀起，谢沨遥探出身，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

　　她虽发髻散乱、衣衫褴褛，满身血污与尘土，背脊却挺得笔直，脸上虽然狼狈，一双眼睛却灵动得很，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抬眼打量他，不见半分怯懦。

　　“你说，有灭顶之灾？”谢沨遥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是，殿下。”许淩音不敢耽搁，连忙禀报，“殿下明鉴！此刻天气闷热无风，云色昏黄，此乃气压骤降，暴雨将至之凶兆！且山中土腥之气大作，浓烈扑鼻，坡脚可见新土滑落，山泉突浑湍急，此皆山体松动，内部蓄水饱和，即将崩解之象！此谷形如漏斗，两侧山体土石疏松，植被根系浅薄，一旦暴雨倾盆，顷刻间便会引发大规模山崩泥流！我等身处谷底，犹如瓮中之鳖，绝无幸理！求殿下即刻下令，停止前行，速速寻找高地避险，迟则晚矣！”

　　话落，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树林的呜咽声。

　　良久，谢沨遥问：“许姑娘，你知道你父亲是因何获罪吗？”

　　许淩音心中一紧：“观测失误。”

　　随后又立马道：“但罪女不敢妄言，实是因幼时曾遭此祸，九死一生，故而对此征兆刻骨铭心！”

　　“本王凭何信你呢？”

　　“殿下，罪女推断一个时辰内必定有雨。殿下何不稍待片刻，便知罪女所言是真是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个时辰不长，若真如罪女所说，也算是救了大家一命。若是没有……”她咬了咬唇，坚定道，“罪女任凭殿下处置。”

　　押送流放人丁和队伍行进速度完全由谢沨遥说了算。

　　谢沨遥沉默着，看了看昏黄的天空，又望向两侧沉寂的山峦，修长的手指在窗棂上无意识地轻叩。

　　终于，他收回目光，吩咐近卫：

　　“贺崇，传本王令，山雨欲来，全军停止前进，就近寻找高地，扎营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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