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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宴
中秋的月光,照在忠勇侯府的瓦上,流到地上,一片银辉。正厅的喧闹带酒气飘出,老槐树叶落下来,掉在沈微婉脚边。
她站在廊下阴影里,手里的漆盘被攥得发烫。盘里是她做的杏仁酥,本想给老夫人尝尝。这会儿,那香味像刺,扎得喉咙发紧。
“磨蹭什么?”王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夫人和侯爷等着,要让满屋子客人等你这盘点心?”
沈微婉没回头,把碎发抿到耳后。她穿件洗白的浅碧裙,领口磨了毛边,袖口发硬。这是她最好的衣裳,是用生母柳姨娘的旧物改的。
比嫡母王氏的绯红褙子、嫡姐沈清瑶的金步摇,她像株杂草。
“还不快走!”王妈妈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很用力。
沈微婉踉跄了下,低着头往正厅走。漆盘磕在廊柱上,她慌忙稳住,怕杏仁酥掉了——这是熬了三个时辰做的,砸了,今晚又要跪祠堂。
正厅里很热闹。
八仙桌上摆满宴席,青瓷瓶里的桂花,香味满了屋子。侯爷沈从安在上首,左边是老夫人,右边是几位官员。他们端着酒杯说客套话,笑声震得宫灯晃。
王氏带沈清瑶在女眷堆里应酬。沈清瑶穿件红罗裙,转身时裙摆扬起。她刚及笄,被几位夫人夸容貌好、仪态大方,脸红得比胭脂艳,时不时瞟向角落的年轻公子——那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子,侯府想和他家结亲。
沈微婉缩在廊下,不敢进去。她知道,这场宴是为沈清瑶的婚事。她是庶女,只能做背景板,没资格上桌。
“三妹妹怎么在外面?”沈清瑶的声音响起,满屋子目光转过来,“进来呀。”
沈微婉走进厅,给老夫人、父亲、嫡母行礼,声音很轻:“请安。”
老夫人“嗯”了声。父亲皱眉看她,挥手让她起来。王氏端着茶,嘴角带笑,没到眼底:“微婉来了?你姐姐刚说想吃杏仁酥,来得巧。”
沈清瑶走过来,想接漆盘:“还是妹妹贴心。”
沈微婉刚要递,沈清瑶脚下像被绊了下,往前一倾,手肘撞在漆盘上。
“哐当!”
漆盘掉在地上,杏仁酥滚了满地,溅到一位夫人的裙子上。
满厅的笑声停了,丝竹也歇了。所有人都看着沈微婉,有惊讶,有鄙夷,有看戏的。
王氏脸色沉下来,茶盏磕在桌上,茶水溅出:“孽障!好大的胆子!”
沈微婉懵了下,反应过来,是姐姐,是她故意的。刚才明明看到,她裙摆下什么都没有。
“嫡母,我不是故意的。”她想解释,膝盖被人踹了一脚,“咚”地跪下。膝盖撞在砖上,疼得眼发黑。
是王妈妈。她低着头,嘴角有笑。
“不是故意的?”王氏站起来,看着她,眼神像刀子,“好端端走路会摔?你是嫉妒姐姐,故意给侯府丢脸!”
沈清瑶眼圈红了,拉着王氏的袖子:“母亲,别怪妹妹,许是手滑了……”她给沈微婉使眼色,眼里是得意。
“手滑?”王氏甩开她的手,声音尖利,“这是给老夫人的,摔了还溅了李夫人一身,侯府的脸面往哪搁?”
被溅的李夫人皱眉擦裙子,脸上不悦:“小孩子不懂事,该教教规矩。”
“是是是。”王氏陪笑,转头瞪沈微婉,“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关冷院半个月,反省!”
“父亲!”沈微婉抬头看父亲,眼里有泪,没掉下来,“不是我,是姐姐,是她!”
“闭嘴!”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父亲脸色铁青,“还敢狡辩?冲撞客人,丢了侯府的脸,杖责二十算轻的!”
嫡兄沈明轩站出来,刚中举人,看着她,满眼不屑:“父亲说得对。庶女就该有本分,敢在宴上惹事,不严惩不行!”
周围人跟着附和。
“是啊,规矩不能乱。
“庶女上不得台面。”
“清瑶多懂事,怎么有这样的妹妹……”
那些话像针,扎进耳朵。她看父亲的冷脸,看王氏的笑,看沈清瑶的假哭,看满屋子人的鄙夷。膝盖疼,心里更冷。
在这府里,庶女的委屈和辩解,都是笑话。
两个婆子进来,架起她的胳膊。她想再说什么,嘴里被王妈妈塞了布,只能“呜呜”叫。
被拖出正厅时,她最后看了眼宴席,看了眼地上的杏仁酥,看了眼沈清瑶嘴角的笑。
夜风更冷,吹得她的裙子贴在身上。槐树叶又落了几片,掉在她被拖的路上。
冷院在侯府最偏的西北角。听说以前住过失宠的侧妃,后来她“病逝”了,这里就荒了。院里长满半人高的草,墙角有蛛网,土坯房的门窗破了洞,风吹得“吱呀”响。
婆子把她扔在地上,扯掉她嘴里的布,恶狠狠地说:“安分点!再惹事,有你好果子吃!”锁了院门,脚步声远了。
沈微婉趴在地上,膝盖和额头磕破了,血混着土,又疼又脏。她爬起来,靠在墙上,眼泪掉了下来。
她不明白,同样是父亲的女儿,沈清瑶能穿金戴银,被人捧着,她只能穿旧衣,被人打骂?为什么姐姐故意做错事,要她背黑锅?为什么父亲明知她可能受了委屈,不听她辩一句?
生母死得早,她在府里像野草,谁都能踩。可野草也想好好活。
沈微婉抹了泪,看窗外。月亮被云遮了一半,昏昏的,像只冷眼。她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也不觉得疼。
王氏,沈清瑶,王妈妈……还有那些看笑话的人。
今日的账,她记下了。
她不会永远任人欺负。总有一天,她要走出冷院,走出侯府的影子,活出个人样。
风吹过破窗,呜呜响。沈微婉靠在墙上,闭上眼。疼和冷让她发抖,可心里有什么,像冻土下的种子,悄悄冒了芽。
不知过了多久,沈微婉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身上的疼没减轻,反而因为夜里的寒气,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摔倒,只能扶着墙根一点点挪到窗边。
窗外的草上挂着露水,被晨光映得发亮。她盯着那些草看了会儿,忽然想起生母柳姨娘以前教她认过的几种草药。那时候她还小,姨娘抱着她坐在院里的小凳上,指着墙角的草说:“这是蒲公英,能治嗓子疼;那是马齿苋,煮熟了能当菜吃……”
她的目光在院里扫了一圈,在墙角处停住——那里长着几株叶子边缘带锯齿的草,茎上有层细细的绒毛,和姨娘说过的活血草很像。
沈微婉咬咬牙,扶着墙走到院里。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冰凉的感觉渗进来,她却没心思管。她蹲下身,用手刨开草周围的土,根须带着湿泥被拽出来,一股淡淡的草腥味飘进鼻子。
她把草抱回屋里,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用石头慢慢砸。草被砸烂了,挤出黏糊糊的绿汁。她忍着膝盖的疼,把捣烂的草敷在伤口上,又撕下裙摆的一角缠好。
做完这些,她累得瘫坐在地上,额头上全是汗。但看着膝盖上的草药,心里竟有了点踏实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沈微婉每天都去院里找草药。除了活血草,她还找到几株蒲公英,挖回来晒在窗台上。土坯房里渐渐有了点药草的味道,盖过了原来的霉味。
吃的还是老样子,每天一碗冷糙米饭,偶尔有口咸菜。她饿得发慌,就想起姨娘说的马齿苋能吃,便挖了些回来,在破瓦罐里煮。没有油盐,味道寡淡,却比糙米饭顶饿。
这天下午,她正坐在门口晒草药,忽然听到院门外有动静。是脚步声,很轻,不像送饭菜的老妈子那样拖沓。
沈微婉赶紧躲到门后,屏住呼吸往外看。
院门上的锁被人轻轻打开,一个穿青布短打的小厮探进头来,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飞快地塞在门口的石墩后面,又看了看四周,轻轻关上门,锁好,脚步轻快地走了。
沈微婉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去,拿起石墩后的油纸包。包不大,摸起来软软的,还带着点温度。
她把纸包拿回屋里打开,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包咸菜,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
沈微婉的鼻子一下酸了。在这侯府里,除了过世的生母,谁还会惦记她?她想起生母以前常接济厨房的张妈,张妈有个儿子,好像就在府里当小厮。
她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温热的面香在嘴里散开,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隔两三天,石墩后就会出现个油纸包,有时是馒头,有时是块糕饼,偶尔还有一小撮盐。沈微婉每次拿到,都会在石墩上放一小包晒干的草药。她不知道对方是谁,这是她能做的唯一报答。
日子一天天过,膝盖上的伤渐渐好了,能正常走路了。她在院里种上挖来的草药,每天浇水、晒太阳,看着它们慢慢长高,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这天,她正在院里翻晒草药,听到院门外传来老妈子的声音:“沈微婉,出来!夫人让你去正厅!”
沈微婉心里一紧,知道半个月的禁足期到了。她拍了拍手上的土,最后看了眼院里的草药,走出了冷院。
一路走到正厅,廊下的灯笼换了新的,红得刺眼。进了厅,王氏坐在上首,沈清瑶站在旁边,正低头和王氏说着什么,嘴角带着笑。
“你还知道回来?”王氏抬眼看向她,眼神冷得像冰,“在冷院里反省得怎么样了?”
沈微婉低头站着,没说话。
“母亲问你话呢!”沈清瑶在一旁喊道,“是不是还没反省够?”
“女儿知错了。”沈微婉低声说。她知道,现在争辩没用。
王氏冷笑一声:“知错就好。既然你手脚闲不住,就去药庐帮忙吧。刘大夫年纪大了,正缺个打下手的。”
沈微婉心里一动。药庐?那里有医书,有药材,或许能学到些东西。
“怎么?不愿意?”王氏挑眉。
“女儿愿意。”沈微婉立刻应声。
“愿意就好。”王氏挥挥手,“下去吧,明天一早去药庐报到。”
沈微婉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经过沈清瑶身边时,沈清瑶故意撞了她一下,低声说:“别以为去了药庐就能翻身,等着瞧。”
沈微婉没回头,脚步不停地走出了正厅。
第二天一早,沈微婉就去了药庐。药庐在侯府的东角,一个不大的院子,正屋摆着药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药材,空气中飘着浓浓的药味。
刘大夫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副老花镜,正在柜台后翻医书。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皮:“夫人说了,让你在这儿打杂。劈柴、挑水、晒药,能干不?”
“能。”沈微婉点头。
“那就去挑水吧,水缸快空了。”刘大夫指了指院角的水缸。
沈微婉拿起水桶,走向院外的水井。水桶很重,她挑不动满桶,只能半桶半桶地挑。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水缸才见了底。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上磨出了红印子。
歇了没一会儿,刘大夫又让她去晒药。院子里晒着不少药材,有晒干的艾草,有切片的当归,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东西。刘大夫告诉她,哪些药要多晒,哪些药不能暴晒,她都一一记在心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啃着自己带的冷馒头,看着刘大夫和两个学徒在屋里吃饭,桌上有一碟青菜,还有碗热汤。她咽了咽口水,继续低头啃馒头。
下午,刘大夫给一个老妈子诊脉,沈微婉就在旁边帮忙递东西。刘大夫一边号脉,一边跟学徒说:“这是风寒入体,得用麻黄、桂枝……”
沈微婉竖着耳朵听,把药名记在心里。
傍晚收工的时候,刘大夫让她把晒好的药收进柜里。她一边收,一边记药柜上的标签,当归、黄芪、甘草……这些名字在心里慢慢生根。
回到自己那间小破屋,沈微婉累得倒头就睡。但梦里,她好像还在药庐里,看着那些药材,听着刘大夫讲药理。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微婉在药庐越来越熟。挑水、劈柴这些活做得越来越利落,对药材也渐渐熟悉起来。她能认出不少药材,知道哪些能治头疼,哪些能治咳嗽。
刘大夫看在眼里,偶尔会让她帮忙碾药,甚至让她跟着学徒一起抄药方。沈微婉学得很认真,抄药方的时候,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
这天,一个小丫鬟捂着肚子跑进来,脸色发白:“刘大夫,我肚子疼得厉害
刘大夫正在给人诊脉,头也没抬:“等着。”
小丫鬟疼得直跺脚,额头上全是汗。沈微婉看着她,想起自己晒过的紫苏叶,好像能治肚子疼。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你试试……喝点紫苏水?”
小丫鬟愣了:“真的行吗?”
“我听刘大夫说过,紫苏能治肚子疼。”沈微婉说得有点心虚。
这时刘大夫刚好诊完脉,看了沈微婉一眼,对小丫鬟说:“去泡点紫苏水喝吧。”
小丫鬟半信半疑地去了,没过多久,跑回来笑着说:“不疼了!多谢刘大夫,多谢三姑娘!”
刘大夫捋了捋胡子,没说话,但看沈微婉的眼神里多了点什么。
沈微婉心里又惊又喜,低头继续碾药,耳朵却更尖了,生怕错过刘大夫说的每一个字。
她知道,在这侯府里,想活下去,想不被人欺负,就得有自己的本事。药庐里的这些药材,这些知识,或许就是她能抓住的那根稻草。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摸着怀里藏着的半块木牌——那是生母留下的,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医”字。她以前不知道这木牌是什么意思,现在却好像有点明白了。
或许,生母也懂医?或许,她学这些,是对的。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片薄薄的银霜。沈微婉攥紧了木牌,心里的那点火苗,好像又旺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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